安娜静静看着她,忽然叹了口气:“你不是残次品,你是妈妈用心养大的宝贝。”
“我还记得我失去我的孩子时,我几乎要哭瞎这双眼睛。那几天,我跪在十字架前,一遍遍的祈求上帝开恩。”
“然而没有谁回应我,那具冰凉的小小身体最终被带离我的怀中,葬入泥土,再不相见。”
“所以当我看到路边有个正嗷嗷待哺的孩子时,我的第一反应是喜极而泣。”
安娜轻轻拍着帕缇夏的后背,对这个与她毫无血脉关系的“女儿”温柔道,
“抚养你,不是一拍脑门就做下的糊涂决定。我无比确信,你是神明赐予我的礼物,是我命中注定的女儿。”
帕缇夏仰起脸,呆呆看着安娜。
佝偻的老妇人耐心道——
“这是我收养菲文的原因,我觉得你的玛丽妈妈也是有类似的想法,才会接纳你,成为你的养母。孩子,不要在母亲面前贬低自己,她会心碎的。”
帕缇夏喃喃道:“您知道了?”
“嗯。”
安娜并没有松手,而是宽和道,
“在你提到菲文杀人时,我就知道你不是我的女儿了。”
“菲文很喜欢低着头,假装自己是一个懦弱而内向的人。她用这样的方式,向我索要着鼓励与心疼。”
“我一直知道她的小把戏,但我从不拆穿,我只觉得是我给她的还不够多,让她不安的反复确认我是否还爱她。”
安娜有些落寞,
“这个傻丫头……”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菲文没来,但你能够告诉我这么多有关她的事情,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孩子,我能猜到你和菲文的身世有些相似。你愿意哄哄我,假扮成我的女儿,我自然也愿意成为你想倾诉的母亲,让你能痛痛快快哭诉一下路上的委屈。”
安娜轻声道,
“但你哭完后,总要回家的啊,你不可能一直在外面流浪,让妈妈在家苦苦等待,看不见归期。”
帕缇夏从安娜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慢慢低下头,疲惫道:“可我还没有完成与神明的交易。”
“妈妈……我是说,我的养母,玛丽妈妈,她也是海地人,是她引领着我进入的伏都教。”
“在异国他乡的日子,我们相依为命,她时常会说起那片土地,还有那些神明。玛丽妈妈夸赞我的天赋,说我的亲生母亲一定会为我感到自豪。”
帕缇夏双手交握,
“所以我被力高爸否定,是一件很糟糕的事。而我身体里流淌的另一半血液,来自于入侵者。让我更没办法,没办法回去面对玛丽妈妈了。”
“她是一位令人惊叹的母亲,我却不是一个值得她付出的孩子。她只是不知道我的身世,她在送我登船时,还期盼着我能带着她的那部分返回故乡。”
“可是海地拒绝了我,拒绝了我这个血脉不洁者……”
帕缇夏声音越来越轻,带着浓浓的迷茫,
“我也想回家,但在回家之前,我要把所有的罪孽全部洗清,取得神明的谅解。我不明白,我到底该做到哪一步,才能归入族群,成为她的骄傲?”
安娜问:
“你故乡的人驱逐了你?”
帕缇夏点点头:“大部分人对我的态度都很不友善。”
“我并不是一个软性子的人,他们怎么对我,我就怎么还回去。我虽然没吃亏,但也…闹得有点僵。”
安娜理解地点点头,坦然道:“也就是说,还有一部分人,没有抗拒你?”
帕缇夏思考片刻,道:“有一些年长者,望向我的目光有着几分复杂。他们倒是没有对我喊打喊杀,只是沉默。”
安娜注视着帕缇夏,看着她修长的脖颈,光滑的肌肤,还有那双平静幽深的眼睛。
“孩子,你有着一副好容貌。”
安娜说,
“不仅仅是长相,而是被小心翼翼呵护出来的娇嫩。只要看到你,做过母亲的人都会明白你不是纯靠自己野蛮生长的,你也是别人手心里的明珠,一点点擦亮的明珠。”
“我从我自身出发,觉得那些保持沉默的人,未必是从内心厌憎你。你有时也可以适当的去寻求年长者的帮助,不用把什么事情都往心里藏。”
帕缇夏眼神一闪。
比起安娜的淳淳劝导,帕缇夏其实最先想起的是丹巴拉。
丹巴拉是伏都教里最年长的神明,也是最先回应帕缇夏,隐约偏爱她的神明。
帕缇夏还记得,玛丽妈妈说过,丹巴拉的神赐,只会奖赏给正面能量足够,能保持善良底色的巫师。
而在她离开海地,准备去寻找猎物之前,在那众多的巫师中,其中有位年长的老人,对着她意味深长道:
“不要固执的深陷在仪式之中,一味追求不好正面言说的事。有些情况,需要从另一个角度来看。”
“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获得丹巴拉的召唤。”
帕缇夏似乎抓住了力高爸保持缄默的原因。
真的吗?
她没有自信,甚至觉得自己变得天真了。
“我想问一下您,如果您和我毫无关系,你会觉得我的出生是个错误吗?”
帕缇夏惴惴不安问着安娜。
安娜仔细思考着,尽量以一个公正客观的角度回答——
“我会有点心疼你那位不幸的母亲,但也没办法指责没有选择权的你。或许,不再见面是对双方的一种保护。”
帕缇夏眼前蒙蒙有着水汽,她倔强道:“那我该去哪里呢?我不能见我的亲生母亲,可是,可是我的出身对养母来说也是一种罪过。”
“她也曾吃过这种颠沛流离的苦,在我变干净前,我不敢回家。”
安娜回复的很快——
“不用站在路人的立场,我也是一位养母。我可以很明确的告诉你,孩子。无论我的女儿有什么样的出身,什么样的遭遇,都比不过让她回到我身边这件事。”
“如果她犯下了无法赦免的罪,那我愿意陪着她一同面对。”
安娜轻轻叹道,
“何况,她没有过错。非要挑一个毛病来说的话……离家的游子音讯全无,让母亲牵肠挂肚,这算是一罪。”
“就罚她终归有一日回家好了。”
帕缇夏微微张开嘴,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好像又看到了力高爸老爹。
这位在海地人口中热情而又慈祥的神明,在她面前总是不苟言笑,沉默以对,只是重复着那句神谕——
“唯有献上能够直面罪孽的灵魂,才能返回故乡……”
没有逼迫,没有要求,只是陈述。
帕缇夏越发颤抖着,双手捧起猿猴咒像。
其实帕缇夏见过很多次了,也曾在心里念叨过。
但这次,是唯一一次,她失声痛哭的去看猿猴咒像的底端——
玛丽妈妈没有通灵的天赋,只有对故乡的思念。她极其郑重的,依照童年时对那些神明的印象,刻下了对女儿的嘱托——
【倾听你的心声,帕缇夏。】
“我的心声?我想回家,我想告诉玛丽妈妈,我获得了神明的认可,让她继续为我自豪。”
帕缇夏眼泪不停掉下,
“我以为,我必须证明什么才行。我忽略了,对玛丽妈妈来说……”
时隔多年,止不住哭声的咒术师终于回头去看那位戴着头巾的深色妇人。
她在混乱肮脏的街边抱起一个婴孩,边走,边轻轻哄着:“你的存在,就是我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