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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鸿 100 的机身忽然轻微上扬,像是挣脱了无形的束缚。刚才还在舷窗外翻涌的云海瞬间沉降,化作一片绵密的白绒毯铺在下方,边缘被阳光镀上金边。机身的颤抖彻底平息,只剩下引擎平稳的低鸣,像被熨帖平整的绸缎。

阳光毫无预兆地涌了进来,斜斜地切开机舱内的静谧。周晓涵握着笔记本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牛皮封面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烫,她能感觉到那热度透过指尖,一点点渗进心里。

周晓涵的心情却不像这蓝天那般明朗。就像刚才飞机冲破云层前,窗外是厚重压抑的灰,冲破后是耀眼夺目的蓝,两种极端的景象在她心里交织。那见过面却一点印象的父亲的身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那些模糊的片段、零碎的信息,如同鬼魅般在阳光里忽明忽暗。

我没有继续将后续的故事写下去,毕竟别墅里发生的一切我都不清楚。为此我把希望寄托在落雨的身上。在整个事情发生后,我就约落雨在咖啡厅见面,我已经准备好了纸笔去记录当晚发生的事情。不过让我意想不到的是,眼前的落雨居然是个多面手,她除了会弹钢琴文笔也是一绝。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咖啡厅,在落雨面前的焦糖玛奇朵上投下菱形光斑。

我盯着落雨捏着咖啡勺的手指,骨节泛白得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喉结滚动两下才把那句质问砸出来:“你可真是残忍。”陶瓷杯壁凝的水珠顺着桌沿往下淌,像某种无声的倒计时,“居然砍了她三十多刀。”

落雨忽然嗤笑出声,尾音带着点被逗乐的慵懒。我看见她眼尾那颗痣在光里跳了跳,像猫爪挠过心脏一样。

“我可是个厨师。”落雨抬手将碎发别到耳后,银质耳坠晃出冷光,“庖丁解牛是我学厨时候的必修课。”她指尖停在耳垂上,那姿态像在抚摸刀刃。

“怎么?难不成……”落雨故意拖长调子,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忽然抬眼时,那抹戏谑像针一样扎过来,“难不成周先生发起了菩萨心肠?”

咖啡勺在我手里转得飞快,瓷杯与金属碰撞出细碎的响。“我是个铁石心肠的人,还割了某人的肉。” 我盯着落雨涂着桃红色口红的嘴唇,试图忽略那层柔软下的獠牙,“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要砍那么多刀。难不成你和白紫伊有着什么深仇大恨?”

落雨端起焦糖玛奇朵诺抿了一口,奶泡沾在唇角,她却懒得擦。

“那倒不是,只是我杀人的习惯而已。”落雨舔掉唇角的白沫,舌尖猩红一闪而过,“而且我并不认为这很残忍。我作为一个杀手,经历残忍的事情比这多多了。”

邻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落雨忽然身体前倾,百叶窗的阴影恰好遮住半张脸,一半明艳一半阴鸷。

“要知道这个世界本身就不美好,”落雨的声音压得很低,混着焦糖的甜香,却透着尸臭般的冷,“十方争雄期间每天都在死人,暗夜和残影的斗争也无时无刻在上演死亡游戏。”她指尖突然点在我的手背上,冰凉刺骨,“周先生的实验室,在一开始不也干着见不得光的实验?”

我猛地抽回手,掌心的温度被她指尖的凉意烫得发麻。

“怎么,你以前杀人也是这样?”我避开她的眼睛,看向窗外飘飞的气球,总得找个东西转移注意力,我并不想谈论实验室的事情。

落雨望着窗外掠过的白鸽,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黑色长发垂下来遮住侧脸。

“差不多吧……”落雨的声音软了些,像卸下了伪装的刀鞘,“我不喜欢用枪,” 她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卷发,那动作有着女人的娇憨,可说出的话却带着血腥,“所以近战是我的强项。当然这也符合我厨师的身份。”

短暂的沉默后我拿出了落雨的手稿。

“看起来我之前写的文字应该找你润色一下。”我打趣的看着落雨,手中的稿子已经被我翻的有些皱了,“我真的还想看看你到底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做饭很好吃。”落雨端起咖啡,她的手感受着杯壁的冰凉,“白紫伊可是吃过我做的菜。”

“哦?”我刻意扬高了眉毛,指节敲了敲桌面,“据说这个嗜琴如命的家伙基本对美食没有兴趣。”

落雨用银勺轻轻搅动咖啡,褐色液体在杯壁划出螺旋纹路。“她除了弹琴,就是处理各种工作上的事情。不过或许因为经常出国的缘故,她对美食还是有很深的见解的。”

“这倒是让我小看她了。”我嗤笑一声,视线落在窗外掠过的梧桐叶上,“她不靠白家就成立集团的存在,按理说应该是个工作狂。”

落雨忽然皱起眉,眉峰拧成个小小的结,银勺停在半空。“其实我很好奇她的钱是哪里来。” 她的声音里多了点探究,像在拆解一道没看透的菜谱,“我认为这里面有猫腻。”

“这不是我们需要关心的了。” 我耸耸肩,故意让动作显得随意,可喉结还是不自觉地滚了滚,“毕竟,她现在已经成为了一个亡魂。” 语气沉下来时,指尖碰到落雨的手稿,“我想,我需要静下来欣赏你的大作。”

《琴殇—上》

周六的阳光起初还算温和,我开着白行简送的那辆红色甲壳虫,按照白紫伊给的地址驶出城郊。别墅藏在枫林市北郊区清影江畔,铁艺大门上缠绕着盛放的蔷薇,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花香。

白紫伊穿着一身米白色真丝裙,亲自开了门。她比在拍卖会上显得松弛些,发尾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纤细的脖颈:“进来吧,我亲自备了茶。”

别墅的装修是极简的现代风格,大面积的落地窗能看到远处的江景。客厅中央挂着一幅抽象画,色彩浓烈得有些刺眼。

“随便坐。”白紫伊给我倒了杯茶,“祁门红茶,尝尝。”

我端起茶杯,茶水温热,恰好入口:“味道很好。”

“四弟最近在忙什么?”白紫伊忽然问。

“还是老样子,研究各地的美食。”我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白紫伊执起骨瓷杯抿了口茶,唇角浮起浅淡的笑,眼底却带着对弟弟的了然:“他从小就这样,我想他现在还是对家族生意一点兴趣都没有吧。”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我指尖摩挲着杯底的冰裂纹,语气平淡,“不过他偶然也会问一下生意上的事情。”

“落小姐呢?” 白紫伊放下茶杯,银质茶匙在碟中轻磕出脆响,目光落在我交叠的手上,我那双手纤细却骨节分明,其实并不像常年握锅铲的样子,“甘心一辈子做个厨师?”

我将茶杯轻顿在紫檀木桌上,杯底与桌面碰撞的闷响压过了窗外的蝉鸣。“厨师的乐趣,在于火候里藏着乾坤。”我抬眼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影,“看着食客眼里亮起的光,倒比盯着账本上的数字实在。”

“是吗?”白紫伊忽然插言,指尖绕着腕间的珍珠手链,珠串碰撞的轻响里带着审视,“我倒是觉得,落小姐不像安于现状的人。”

我唇角勾起若有似无的弧度,缓缓蜷起手指,指甲修剪得干净利落:“白小姐说笑了。”

“其实我在回国后打探过你的情况。” 白紫伊的声音顿了顿,像是在观察我的反应,“可是老爷子并不希望我做这件事。”

“老爷子是谨慎了些。”我缓缓松开蜷着的手指,掌心已洇出薄汗,“不过像我这样的厨子应该不会对他有什么威胁。”

我和白紫伊聊了很多,从音乐到文学,从美食到旅行。落雨惊讶地发现,白紫伊并非如外界传言那般冷漠,她懂艺术,喜欢旅行,甚至对各地的美食也颇有研究。

我在别墅品茶的时候,清影江边的风弦歌剧院内一场拍卖会在下午七点的时候准时开始。这一场拍卖会是那个男人准备的,拍卖会的重点是一架施坦威K135钢琴。

拍卖会开始前一个和落雨长相及身材都一模一样的女人出现在拍卖会的现场。

水晶吊灯的光洒在杨思瑶米白色的礼服上,像落了层碎钻。张沐鸿站在杨思瑶身侧,目光扫过她微垂的眼睫,那晚她坐在钢琴前的样子突然撞进脑海,指尖落键时的专注,比任何华服都更晃眼。

“你就是那天晚上弹钢琴的女士,白行简的前妻落雨。” 张沐鸿刻意让语气里带点欣赏,尽管不懂音律,那晚琴音里的孤劲却像刻在了耳膜上,“那天给我震撼不少,即便我是个不懂音律的人。”

杨思瑶微微点头,声音平稳得像湖面:“我想今天晚上我可以再弹奏一曲。”她顿了顿,抬眼时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不过我倒是想见一下上一次拍下琴键的白紫伊。”

张沐鸿的视线扫过会场里觥筹交错的人群,水晶灯的光在他鬓角晃了晃。白家大小姐嗜琴如命是出了名的,别说这种场合,就是寻常聚会,只要有好琴,她总会露面。

“白家大小姐?”张沐鸿眉峰微蹙,心里那点疑惑像气泡般冒了上来,“你这倒是提醒我了,一个嗜琴如命的家伙今天怎么没来。”

“她没来?”杨思瑶低声重复,指尖停在珍珠扣上。她抬眼时,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亮,“行简倒是几次提到过,白紫伊是个嗜琴如命的家伙。”

“那是当然。” 张沐鸿轻叹一声,想起那晚白家大小姐眼里的光,比水晶灯还烈,“那晚后她希望可以和你切磋一下琴技。”

“我以为她会来……” 杨思瑶摇了摇头,她顿了顿,“不过在上一次拍卖会的第二天她找过我。”她从皮包里拿出了请帖,“我一开始答应了,但是后来因为某些事情拒绝了。”

“我想你不是因为某些事情。”张沐鸿端起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壁晃出弧线,“我想你是害怕白老爷子因为这一件事对白行简不利。”

“您说笑了。”杨思瑶莞尔一笑,“我一个和他离婚的人,怎么样也不会被白老爷子猜忌。”

“这场拍卖会是临时举办的,其目的就是那架钢琴。”张沐鸿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杨思瑶,“我现在有些好奇,你是怎么提前知道这一场拍卖会的?”

杨思瑶转身从侍者托盘里取了杯香槟,冰凉的杯壁贴着掌心,压下心里那点波动。她呷了口酒,气泡在舌尖炸开,声音淡得像雾:“我自然有我的人脉。”

“这一次的拍卖会是由贾氏集团举办的……”张沐鸿话说到一半停住,视线在她脸上转了圈。贾氏行事低调,能从他们那里拿到消息,绝非寻常人脉。他试探着问,“难不成你和贾氏集团还有什么关联不成?”

“没有。要是有的话白家也不会低看我了。” 杨思瑶轻轻晃了晃酒杯,香槟的金色液体在杯壁上划出弧线,巧妙地转开话题,“不过我倒是好奇接下来的那件拍品。”

张沐鸿愣了下,被她带偏了思路:“那是什么?”

“一把勺子,是唐代的玛瑙镶金勺。”杨思瑶说这话时,眼里的光变了,“我知道您知道我的身份,所以你应该清楚我在绿洲号上是米其林三星大厨。”

“我们部分厨师对于这把勺子,就像魔杖制作师对老魔杖的渴望一样。”杨思瑶的指尖轻轻点着杯身,仿佛已经触到了那把勺子温润的玛瑙柄,“所以今天晚上我务必拿下它。”

“我当然知道你的身份,不过那天拍卖会后……”张沐鸿顿了顿,想起杨思瑶坐在钢琴前的样子,只当她和白家大小姐是一类人,“我以为你也是个嗜琴如命的家伙。”

“我一个厨师,也就是在绿洲号上待久了才学了点皮毛而已。” 杨思瑶避开张沐鸿探究的目光,余光瞥见自己礼服裙摆上的暗纹,“要不是因为身份的原因,我想白家也不会不认可我。”

“你太谦虚了。”张沐鸿看着杨思瑶鬓角别着的珍珠发夹,他知道那是白行简离婚前送她的生日礼物,“我认为老白在这件事情上做错了很多。”

“白老爷子为家族这样做没什么问题。”杨思瑶立刻接话,语气硬得像在擀面团。可提到白行简时,声音还是软了半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的水雾,“怪就怪我太爱我们家行简了。”

“我看的出来。” 张沐鸿的目光落在她无名指上那枚素圈戒指上,那是白行简买的,“根据我的了解,白行简并不喜欢他现在的妻子,连他的儿子白敬亭也是爱理不理的。”

杨思瑶握着杯子的手猛地一顿,香槟晃出杯口,溅在虎口上冰凉:“我知道您和白老爷子有交情,但是在这件事上是您似乎被误导了。” 她抬眼时,眼底的急切藏不住,“要是白紫伊不继承家业,白敬亭是唯一的人选。不要和我提什么白世青,那就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富二代。”

“白敬亭?你的意思是白行简不会继承家业而给他不喜欢的儿子?”张沐鸿皱起眉,眉心的纹路深得像刀刻,显然没转过这个弯。

“所以说白敬亭在行简的眼里还是有份量的。” 杨思瑶的声音放得缓,像在耐心讲解一道菜的火候,“要知道行简不太喜欢生意上的事情。”

“你打算去弹奏一曲吗?” 张沐鸿的视线飘向会场角落的钢琴,琴盖半开着,像在等谁。

杨思瑶仰头饮尽杯里的香槟,气泡在舌尖炸开的麻痒,混着心里那点跃跃欲试。“那是当然,” 她放下空杯,指尖在裙摆上蹭了蹭,像是在擦拭不存在的面粉,“与此同时我还要拍下那勺子。”

简单的减脂餐后我看了看手上的手表,我知道这个时候拍卖会已经快要开始,那个替身也已经来到了不在场的证人张沐鸿身边。

“钢琴在什么地方?”我抬头问道。

“在三楼。”白紫伊轻声说道,她转身时裙摆扫过地毯,留下极轻的声响,“和我来。”

三楼的光线比楼下暗些,那架钢琴却像自带光源。深棕色琴身泛着的温润光泽,在顶灯的映照下像浸过月光;琴腿上的卷草纹雕得极细,每一道弧线都透着旧时光的矜贵;象牙琴键的色泽是恰到好处的乳白,既没有新琴的生涩,也没有老琴的枯槁。我的呼吸顿了半拍 —— 这哪里是乐器,分明是件活的古董。

“那是几年前一个合作方送的,说是从奥地利的古堡里运回来的。原来是乌木的琴键,现在我换成象牙的了。”白紫伊的指尖轻轻拂过琴盖,动作轻得像触碰易碎的瓷器。她顺着我的目光看去时,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怅然,快得像错觉,“可惜我太忙,没什么时间弹。”

龙井的香气漫过来时,我才发现她端了茶盘过来。青瓷茶杯里的茶汤碧得透亮,她倒茶时手腕轻转,壶嘴与杯沿相触,只发出极细的 “叮” 声,优雅得像场精心编排的戏。

“其实第一次在我弟弟那里尝到你做的松鼠鳜鱼,我就觉得你不简单。”白紫伊把茶杯推到我面前,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却没模糊话里的试探。

我的指尖刚碰到杯壁,就像被烫到般顿住。松鼠鳜鱼?白行简居然跟他姐姐提过这鱼是我做的?我低下头,用指腹摩挲着冰凉的杯身,声音放得更平:“大小姐说笑了,我不过是个普通厨师。”

“普通厨师不会弹《Gaspard de la Nuit》。” 白紫伊抬眼时,琥珀色的瞳孔在光里亮得惊人,像能穿透人心的琉璃。“我知道那首曲子需要的不仅是技巧,还有足够的阅历才能驾驭。” 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一寸寸扫过,像在辨认什么,“你看起来不像从小养在温室里的人。”

窗外的风忽然大了起来,香樟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扯了扯嘴角,尽量让语气听起来随意:“人总是要有些爱好的,不然日子太无趣了。”

“说得对。” 白紫伊笑了笑,那笑意却没到眼底。她起身走到窗边,背影在光里拉得很长,忽然轻声说:“白行简是个好孩子,就是太心软。白家这潭水太深,不是谁都能蹚的。”她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却听出了几分警告。

“要弹钢琴吗?”白紫伊转过身时,脸上又挂上了那种无懈可击的微笑,仿佛刚才的几分警告都是我的幻觉。

夕阳透过百叶窗在琴键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白紫伊掀开琴盖,弹出一串流畅的音阶,音色醇厚得像陈年的葡萄酒。

白紫伊侧身让出位置,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种不容拒绝的邀请,又像场蓄谋已久的考验:“你来试试?”

我坐下时,能闻到琴身上淡淡的木质香气。我深吸一口气,指尖落下,德彪西的《月光》在房间里弥漫开来。音符像月光下的流水,温柔地漫过地板,漫过窗台,漫过两人之间无形的屏障。

我弹得很慢,仿佛在细细品味每个音符。白紫伊靠在墙边,闭着眼睛,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我的余光瞥见她颈间那枚小巧的铂金项链,吊坠是片精致的银杏叶。

一曲终了,房间里静了片刻。白紫伊睁开眼时,天边恰好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是沉闷的雷声。

“要下雨了。”白紫伊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潮湿的风夹杂着泥土的气息涌了进来。

豆大的雨点很快砸在窗玻璃上,发出密集的声响。转眼间,雨势就变得汹涌起来,天地间被白茫茫的雨幕笼罩。

“这样的天气最适合弹琴了。”白紫伊走到钢琴前坐下,“我来弹一首吧。”

“是……这样的的天气也适合杀人。”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心里却想着杀人的事情。

白紫伊弹奏的是肖邦的《雨滴》,左手持续的八分音符真的像雨滴落在屋檐上,右手的旋律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郁。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纤细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跃,忽然想起训练基地里那个总是板着脸的教官。

“杀手最忌讳的是共情。”教官的声音像砂纸摩擦过木头,“你要记住,你面对的不是人,是任务目标。”

雷声轰鸣着滚过天际,震得窗户微微发颤。我的手悄悄摸向身后 ,那里藏着一把从厨房拿来的不锈钢菜刀,刀柄被我用布缠过,握起来格外顺手。这把刀我用了两年,切过无数的食材,此刻却要染上不一样的东西。

白紫伊的弹奏渐入高潮,音符密集得像急促的呼吸。我能看到她随着旋律微微起伏的肩膀,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栀子花香水味,能听到她偶尔随着节奏发出的轻浅呼吸。

就在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雷声中的瞬间,我举起了刀。

白紫伊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过头,琥珀色的瞳孔里写满了惊愕。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模糊的抽气声。菜刀落下时,正好赶上又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掩盖了利刃切入皮肉的闷响。

鲜血溅在洁白的琴键上,像突然绽放的红梅。白紫伊的身体软软地倒向琴键,发出一串杂乱而刺耳的音符,随后便没了动静。她颈间的银杏叶吊坠沾染了血迹,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诡异的光。

我站在原地,眼神冰冷。雨水不知何时漫进了房间,打湿了她的裙摆。我看着倒在血泊中的白紫伊,看着那架被染红的威利斯钢琴,忽然想起白行简第一次带我去看的那场雪。

“落雨,你看这雪多干净。”那时的白行简笑得像个孩子,眼里的星光比天上的还要亮,“以后我们就在院子里种满梅花,下雪的时候一起赏梅好不好?”

雷声又一次从铅灰色云层里炸裂开,震得整栋别墅都晃了晃。房梁积年的灰絮簌簌抖落,在穿堂风里打着旋儿,像被惊动的蝶群,最终落在白紫伊微张的眼睫上。我第三次举起那把菜刀,指节因为用力泛白,刀刃上的血珠顺着锯齿状纹路往下坠,砸在地毯上洇出细小的红点。

伴随着雷声滚过天际的轰鸣,白紫伊身上新旧伤口已经交叠了近三十道。深的已经能看见筋膜,浅的还在渗着血珠,将她米白色的真丝裙染成斑驳的红,像幅被揉皱的印象派画作。

手腕突然卸了力,刀哐当坠地。刀柄砸在柚木地板上发出闷响,旋即被窗外倾盆的雨幕嚼碎,连一丝回音都没留下。雨太大了,现在更是像要把整个世界都泡在水里。

我踩着黏腻的地毯挪到窗边,木框不知道什么原因变形了,推开时发出吱呀的呻吟。雨水早已把玻璃糊成一片白雾,刚推开半寸,冰冷的雨丝就斜着劈进来,像无数根细针,扎得颧骨发麻。我索性把窗户推到最大,狂风卷着雨珠迎面扑来,瞬间打透了额发,顺着下颌线往脖颈里钻,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远处的江面在暴雨里翻成了墨色,黑浪卷着白沫拍击堤岸,仿佛有头潜伏千年的巨兽正张着深渊般的口,要将这别墅里的血腥、谎言,连同我的影子一并吞进腹中。我深吸一口气,带着江腥气的冷风灌进肺叶,像吞了把碎玻璃,呛得喉咙火烧火燎地疼,眼泪混着雨水滚下来。

转身离开琴房时,羊毛地毯吸饱了血,每一步都陷下去半寸,身后拖出的暗红脚印像未干的墨迹,在米白色绒面上洇开丑陋的花。琴凳旁的青瓷茶杯还冒着热气,碧绿色的茶叶还在玻璃杯中舒展,氤氲的白气裹着栗香漫到鼻尖。

这热气太不合时宜,倒像刚才挥刀的弧度、喷溅的血珠、临死前的呜咽全是幻觉,我只是来拜访一位琴友,听她弹新练的赋格。

走到玄关换鞋,高跟鞋上的血渍蹭在丝绒鞋套上,留下暗红色的擦痕。眼角余光瞥见鞋柜旁的牛皮纸袋,边角被雨水洇出深色的痕,露出里面《月光奏鸣曲》的琴谱封面,那是在旧书市特意淘来的复刻版,为这场蓄谋已久的拜访披上最得体的伪装。

发动甲壳虫时,雨刮器在布满水汽的玻璃上徒劳地左右扫动,橡胶条摩擦玻璃的吱呀声像钝刀割着神经。我降下车窗吐了口浊气,雨珠立刻钻进嘴里,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透过后视镜望去,那栋临江的别墅正一点点被浓得化不开的雨雾啃噬,米白色的墙体逐渐变得透明,像幅不断晕开的水墨画。恍惚间,琴房里那架威利斯钢琴的轮廓在黑暗中浮现,琴键间积的灰大概被刚才的动静惊起了,混着血腥味在黑暗里浮沉,那低低的呜咽便裹着这些细碎的东西漫出来,像白紫伊练琴时总弹错的那处升 fa,悬在半空落不下来。

甲壳虫缓缓驶离车道,轮胎碾过积水潭发出哗哗的声响,惊飞了檐下躲雨的麻雀。我胡乱拧开收音机,电流声滋滋响了几秒,女播音员的声音裹着电流声飘出来,说明天会放晴,紫外线指数偏高,适合晾晒被褥。

离开别墅两个小时后我出现了拍卖会现场,此时的杨思瑶已经借着上厕所的由头离开了会场。

拍卖厅的水晶灯正折射出鎏金般的光晕,红木长桌尽头的钢琴突然发出第一声震颤。我的指尖压在琴键上时,米白色裙摆随动作漾开细纹,像暗夜里突然绽开的墨色花。

《帝国进行曲》的旋律从低音区翻滚而来,八分音符结成的锁链在空气中震颤,恍惚间竟像是星舰引擎启动时的轰鸣。穿西装的竞拍者们下意识挺直脊背,有人捏着号牌的指节泛白,那些密集的附点节奏正顺着地毯纹路爬行,在水晶灯的光斑里织成银色的战网。

我手腕突然下沉,左手和弦砸出重音,像巨斧劈开冰封的星带。右手音阶陡然攀升,半音滑行的段落里藏着呼啸的风声,恍惚能看见宇宙尘埃在光束中翻涌。会场上有人碰倒了香槟杯,琥珀色液体在桌布上漫延的轨迹,竟与我起伏的肩线奇妙重合。当旋律推向高潮,十六分音符组成的洪流从高音区倾泻而下,竞拍手册上的字迹在震波里微微发颤,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纸面跃出,化作星际战场上闪烁的激光束。最后一组和弦炸开时,我的发丝贴在汗湿的额角,睫毛而且上还沾着舞台灯的碎光。

“看来紫伊没有来这一场拍卖会真的是遗憾。” 张沐鸿感叹的说道,“要是没有白老爷子……我想你应该会和紫伊成为好朋友。”

“您说笑了。”我莞尔一笑时,鬓角的珍珠发夹晃了晃,“我其实不太愿意牵扯到白家其他人,我只要行简依然爱着我就可以了。”

“是吗?”张沐鸿呷了口酒,喉结滚动时,眼里的探究藏不住,“我可是听说紫伊已经定为了白家的接班人……你和行间难不成没有什么危机感?”

“危机感?”我像是听到了什么趣闻,轻笑出声,声音脆得像敲碎了冰,“她当她的家主,和行简有什么关系?”我故意把 “前儿媳妇” 几个字咬得轻,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旧闻,“而且我只是一个不被白家认可的前儿媳妇而已。”

“是吗?我和白老爷子的关系你清楚。”张沐鸿忽然倾身,水晶灯的光在他眼角的皱纹里晃,那眼神像老狐狸盯住了猎物,“我想我知道宋思明的事情。”

我握着杯子的手猛地一顿,香槟差点晃出杯口。我指尖掐进掌心,才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却稳得像结了冰:“既然您什么都知道了也应该明白我只爱行简。”我抬眼时,眼底的执拗像揉了碎光,“至于别的,我没有动过歪心思。”

“你明白我的意思。”张沐鸿直起身,语气淡了些,却更像裹了层冰,“我是指那个孩子。我想宋思明并不能一直成为那个孩子的掩护。真相总有一天会包不住的。”

“孩子吗?”我喃喃重复,声音软得像棉花,心里却像被热油浇过,“行简爱我,当然也包括了孩子。到时候真的有变故,他会保护孩子的。”

“但愿如此—”张沐鸿点了点头,刚要再说什么,尾音却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掐断。

在拍卖会的现场出现了一个穿着黑色西装戴着墨镜的男人。他面色紧张的跑到了白家一个参会的人身边极速的说着什么。

我知道一定是白紫伊的死被白家知道了,毕竟她是一个很谨慎的人。她要求自己的保镖在晚上九点的时候准时来接她自己。

“那个人是白家的助理,在他对面的是白晓风。”张沐鸿率先认出他,眉头拧成个疙瘩,语气里带了点凝重,“难不成白家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会是白世青吧?”我瑶故作猜测,声音里掺了点担忧,心里却在冷笑,那个草包,哪配劳烦老爷子的贴身助理?“毕竟他现在可是在风口浪尖上。”

“不会……那个助理是白老爷子身边的。”张沐鸿摇了摇头,目光紧紧盯着那个正和白家参会者耳语的助理,“白世青的事情不值得他过来。”

“白紫伊今天晚上没来,难不成和她有关?”我明知故问。

“紫伊?”张沐鸿的眉头皱得更紧,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有可能。毕竟她是个嗜琴如命的家伙。”

水晶灯的光芒突然晃了下,宴会厅角落的管弦乐不知何时停了。那个穿黑色西装的助理正将手机递给主桌的白晓风,后者接过时手滑了一下,屏幕在桌布上磕出轻响。

“他在看时间。”张沐鸿忽然说。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助理左手腕上的百达翡丽正指向九点三十八分,表盘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白晓风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手指在屏幕上胡乱点着,像是在删什么信息。助理却按住他的手背,低声说了句什么。白晓风猛地抬头,视线直直射向我们这边,喉结滚动着像吞了枚石头。

“有意思。”我端起香槟抿了口,气泡在舌尖炸开的麻痒,正合此刻的心情。在别墅的时候白紫伊提到过她这位弟弟白晓风,她说她这位弟弟的眼睛像玻璃弹珠,看着亮堂实则空空如也,现在倒像淬了毒的弹珠。

张沐鸿的指节捏得发白:“看起来真的出事情了。”

果然,助理和白晓风正朝我们迈步,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像秒针在倒数。经过舞池时,他口袋里的对讲机突然滋啦作响,隐约飘来 “警方已经派人”“找不到痕迹” 的字眼。

“落小姐,张伯伯。”白晓风在桌前站定,袖口露出的银质袖扣刻着白家徽记,“老爷子让我来问,紫伊小姐今天是不是约了人?我想落小姐就是她约的对象。”

我故意让睫毛垂得更低,遮住眼底的笑意:“对。不过因为某些事情我拒绝了。而且我对今天晚上拍卖会上的唐朝古董玛瑙镶金勺更感兴趣。”

这话像针戳破气球,白晓风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助理递过去的手帕被他攥成一团。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张沐鸿的声音比预想中沉,眼底的疑惑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搅得水面发乱。

白晓风的喉结滚了滚,指尖攥得发白,指节泛出青紫色。他抬眼时,眼眶红得厉害,像是强忍着什么,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我知道您和老爷子的关系,所以就不做隐瞒了。” 说到 “隐瞒” 两个字,他忽然顿了顿,像是在鼓足勇气,“我姐姐的助手说,姐姐她被人杀死在了江畔别墅。”

“什么!”张沐鸿手里的酒杯 “哐当” 一声砸在地毯上,香槟溅湿了他的皮鞋,他却像没感觉到。脑子里 “嗡” 的一声,白紫伊的样子突然撞进来 —— 那个总穿着一身白、指尖在琴键上翻飞的女人,那个被定为白家接班人、眼神亮得像刀的女人,怎么会…… 死在江畔别墅?

“老爷子说姐姐希望和落小姐弹琴。”白晓风用审视的眼光看向我,“我以为你们会在一起。”

我冷笑着看着白晓风:“难不成白少爷是怀疑我杀了人?”

白晓风的脸猛地绷紧,像是被这句话戳中了痛处,喉结又滚了滚:“我没…… 我只是想知道,昨晚七点到九点,落小姐在哪里。”

白晓风的声音发飘,眼眶里的红意漫出来,在灯光下泛着水光。这副样子倒比刚才那副强撑的冷静更像失去姐姐的弟弟 。可我在离开白家前见过他在某些事情上把对手逼到死角时的眼神,阴鸷得像淬了冰,此刻这点脆弱,更像是精心演的戏。

“八点?”我抬手理了理耳边的碎发,指尖划过珍珠耳环,冰凉的触感让思路更清晰,“我之前说过来这里参加拍卖会,还弹奏了一曲。”我顿了顿,“张老和在场的所有人宾客可以作证。”

张沐鸿终于从震惊里缓过神,弯腰捡起地上的酒杯碎片,动作却有些僵硬:“晓风,警方那边有消息了吗?死亡时间确定了吗?江畔别墅平时除了紫伊,还有谁能进去?”

他刻意加重了 “警方” 两个字,像是在提醒白晓风,现在该走程序,而不是在这里审人。

白晓风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指甲几乎嵌进掌心:“警方还没有到,不过我认为是熟人作案。根据保镖的描述,死亡时间可能是七点到九点之间。”

“熟人?” 我往前倾了倾身,领口的钻石项链滑到锁骨,“白少爷觉得,我这个前弟媳算熟人吗?”

白晓风猛地抬头,眼里的红丝像蛛网般蔓延:“这……”

白晓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毕竟白老爷子明确说过不要试图去了解我。

我忽然笑了,声音轻得像羽毛:“你姐姐邀请过我去她的别墅弹琴。”

白晓风的瞳孔骤然收缩:“真的有这件事情?”

“是啊,不过我没有去。” 我端起桌上的冷水喝了一口,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去,“我在上周的拍卖会上进行了钢琴演奏,她很欣赏我的琴技。”

白晓风的脸色瞬间褪成纸色。

远处的管弦乐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调子却走了样,像谁在胡乱拉扯琴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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