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端期待起她长大成人时的样子。
或者说,我对她来日能长成的模样莫名生出了满腹的好奇。
我觉着我似乎是在无知觉间,转投了我胸中的某些遗憾——我好似想在这群孩子们身上找回那些我不慎错过的、我孙女们一步步长大成人时的岁月。
但这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人活着,总要给自己找点事做。
哪怕只是注视着这群孩子从幼童长成一个个能脱离了他人羽翼庇护的成人,也很好。
我这样想着,并有生以来头一回地真切关注起这些孩子们的成长。
我看着那些孩子自初初被人接回府中时的干瘪瘦小、病恹恹吃不饱饭的样子,一点一点的变成一群满院开怀奔跑着的幼童——他们的面颊被每顿热腾腾的饭食逐步滋养得红润,他们的筋骨也愈渐长得结实健壮。
他们的影子比之先前变化了不要太多,有那么几个瞬间,我几乎要记不得他们刚到府中时的模样了。
真好啊。
我坐在屋内静静凝望着院中那大片模糊而满是生机的喧闹,日光穿过窗棂洒在我的腿上,似也让我那已腐朽了的身躯悄然多生出了几分力气。
我抬手想要触碰到那道十月里状似分外灼人的日色,发了皱的指尖却只摸到了几缕自窗缝里钻进来的、冰凉的北风。
“老夫人,您要到院子里转转吗?”守在我身边的侍女眼尖瞧见了我的动作,轻声问询起了我的想法。
我远远看着窗外那些跑跳着的影子,听着耳畔一阵连着一阵的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微微摇了头。
“算了。”
——要是有我这样年迈又形容可怖的老太太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大约会被吓一大跳罢?
“我在这里多晒晒太阳就很好了。”
我笑了笑,早已不再清明的目光无意识飘向了远方。
这些年来,我的府内接回来了一个又一个的被人抛弃了的孩子,他们中有的已归于田野,做了个普通的农户;有的则经由地方大人们的推举,在远一些的小县小城里做了个微末小官。
还有和当初那些小侍女们一样,愿意继续留在府中做什么侍从侍女、花匠厨子的。
——也不知道他们这大好的青春年华,怎么就愿意留在这样一座暮气沉沉的宅子里,陪着我这么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婆子。
我的大孙女前两年嫁去了洛阳,我的小孙女听说今年也相好了人家。
她们议亲时的年纪不算小,但在这样时不时就要生出些动荡的年代里,嫁得晚些,原也没什么不好。
平安,才是这个时代最稀缺的东西。
身为长辈,我只希望她们这一生都能安平顺遂,不要如我一般,丧女丧夫又丧子。
我的眼神放得越发悠远,游神中我忽然又听到了那种急促的、慌乱的脚步。
这步伐声张皇得同我长子出殡、次子病故的那一日如出一辙,我的心脏近乎本能地揪成了一团——那动静激得我的指头不住颤抖,让我险些抓不住我掌中的拐杖。
“不好了!老夫人——不好了!!”
跌跌撞撞跑进屋来的侍女哭哭啼啼大呼着“不好”,我听着那与多年前也几近相同的哭喊,紧紧揪拧成了一团的心脏在短暂的震颤过后,竟只剩下某种出了离的平静。
后来我才知晓,我那种“平静”本该被称作“麻木”。
——抑或说,我的情绪,在我经过那一重重的、接连不断的打击之后,突然自保式的崩坏掉了。
“你先不要慌张,且慢慢说来。”我下意识地安抚着那啜泣个不停的侍女,头脑空白着,灵魂像是被抽离了躯壳。
那侍女在我的宽慰下渐渐平静了些许——而后她抽噎着,告诉给我了那个于我当时而言,无疑是晴空霹雳的惊天噩耗。
“不好了,老夫人,北边魏军趁着冬季河面结冰,南下渡河一举攻破了洛阳、虎牢,孙小姐和孙姑爷在逃离时不幸遭逢乱军——竟是全家都丢了性命!”
“啊?”我茫然地转过了脑袋,没了灵魂的躯壳,在这一刹仍旧感到了那难以言喻的惊诧。
某种自心脏深处翻涌起的、锥心的痛楚缓慢地爬遍了我的四肢,我张了张嘴,许久方找寻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尸首呢?”
“他们的尸首……可还能寻到?”
“尸骨无存了,老夫人。”那侍女忽的哭得比先前更厉害了,“他们死在乱军之下——尸骨无存了!”
“尸骨……尸骨无存?”我恍惚着,手中拐杖“当啷”一声摔断在了地上,原本便只剩下些许光点的世界亦霎时化成了漆黑的一片。
我昏过去了。
再醒时便躺在了榻中。
我醒后沉默着听郎中讲述着我的病情,冬夜里屋内的炭盆烧得正旺,我感受着那炭盆方向传来的暖意,感受着眼前大约是再亮不起的那一片昏沉的黑,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急火攻心,我的眼睛已然彻底瞎了。
然而命运并未打算就这样放过我,传到我耳朵里的噩耗也总是一个接着一个。
我的大孙女一家老少惨死在边城后不久,我的小孙女也因失足落水而不幸溺毙。
唯一的外孙在同一天被烈马摔下了折断了脊椎,不出几月亦撒手人寰。
等到这最后一个噩耗传来,我整个人像是在一瞬间被人抽干了所有的精气——先前还能略微见到几根黑灰色发丝的头发,在一夜之间化成了满头的白雪。
我在我的七十三岁这年,彻底成为了一个孤家寡人。
对那时的我来说,活着,真的成了一种痛苦。
我已许久都没感受到过这样的累了。
赶走最后一个留在床边的侍女,我浑噩着闭上了我的眼睛。
我希望这一闭我就能长眠不起,我祈求老天施舍给我一个解脱。
但第二日朝阳升起的时候,我照旧睁开了我的眼睛——过于漫长的人生令我情绪逐步在躯壳内分崩离析。
除了麻木,我只感到有万分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