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寄奴在受封为“宋公”的第二年进爵成了“宋王”,又在第三年废了司马家的最后一位皇帝,于建康称帝,定国号为“宋”。
我知道我所等待的那一天终于来了,于是在预备着开门迎接刘宋大军的那一日我起了个大早,在天将蒙蒙亮的时候,便已然收拾整齐,带着几名侍从安安静静恭候在了郡城的城门外头。
——孩子们一早就被我送离新安了,带着他们的娘曾经留给他们的私房体己,带着我悄悄给他们攒下的一笔金银细软。
他们的外家平素算不得显赫,但这时间,一个不够显赫、轻易能隐没在人群中的外家,反成了他们余下一生最好的去处。
我听说过,那位刘宋的新帝不喜世族,却意外地极重视各地的寒门才子。
他们若能好好读书,来日倘若能赶上了那个造化,照旧能在这个新朝之内,闯出一番自己的天地。
当然,他们就算是不想读书也可以。
只要他们还能记得住我从前教给他们的那些道理,只要他们还愿意做个善良正直的“好”人,那么,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官员士子,只要他们乐意,我都不会有任何问题。
——至于,先前我夫婿他们攒下来的、属于谢氏或新安郡的粮草和财富。
我想,这些大约会被新朝的官差们收归朝廷所有。
对此我并没有什么意见——那些并不是属于我的东西,我只希望他们能将这些钱财,真正花费到百姓们的身上,去到它们该去的地方。
——只要别落到那些贪官污吏的口袋里面,只要他们肯放过我那几个无辜的孙女与外孙,肯善待我与我的丈夫穷尽一世也想保护住的郡内百姓。
我这样想着,静静端坐在城外的一方小席子上,等候起日出——同样也是等候起我“最后的下场”。
我刚刚同你们讲过的,孩子。
我的眼睛在我大儿子出殡、小儿子也骤然离世的那一日便哭得几乎瞎过去了。
但,或许是得益于我的那一双盲眼,自我的眼睛彻底看不清东西后,我那原本已开始渐花了的耳朵竟无端变得灵敏起来。
是以,那一日我并没看得清刘宋的旌旗,只是先听到了风中传来的、旗子抽打在木杆子上噼啪不断的爆裂声响。
那由远及近的马蹄与牛车木轮碾过地面的声音,比我所预想的要小上一些。
我在心中默默估算着那大队人马与我之间的距离,又在他们马上便要抵达我面前的那一刻,俯身行了一记我此生行过的、最端庄的大礼。
那位自刘宋朝廷来的官差的态度平静得出奇,他只一言不发地听我陈述过我的请求,而后缓缓地、缓缓地叹出口气来。
“王老夫人,下官从前游历江淮的时候,曾听到过您的名号。”
我感到有一双手,强而有力、近乎称得上是不由分说地将我搀扶起来,在他沉稳而微显缓慢的声线内,我终于弄清了事情的全部。
他说,一手建立起刘宋王朝的当今圣上,是世间不可多得的一代贤明君主。
他说陛下听说了我与我丈夫过去的事迹,十分感念我们为新安百姓的付出,加之我如今年事已高,又才痛失两子一女不久……他并不打算苛待于我。
——我只消让出那座新安郡的郡守府就够了。
换言之,除了原本就归属于郡城的东西——那些我自琅琊王氏带来的、我夫婿自陈郡谢氏带来的,本就属于我们自己的玩意,我都可以将它们一一带走。
只是我们的后人不许再做新安的郡守——当然,如果他们有本事能得陛下青眼,再度入朝为官了,那是他们自己的事。
除此之外,我也不能继续留在这郡城之中——不过,圣上考虑到我的年纪,特准许我在新安郡刨除郡城外的范围内,任意择一个地方养老,他们会替我修建好一处足够我和孙辈们生活居住的宅子。
这既算是朝廷对我们这些“前朝遗老”的安抚,又算是陛下对我与我丈夫一生所为的嘉赏。
——同样,也是为了夺得江淮一代百姓们的民心。
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又活了下来,逃过了那位新帝对晋朝世族们几近无差别的“清扫”,莫名其妙得了个他人想求也求不来的“善终”。
我的行李不多,离开前,我只带走了我从王家带过来的东西——顺便拿走了那些我丈夫自谢家拿来的、与我们那几十年的生活息息相关的,一些零散但又充满了故去记忆的小物件。
那官差看到我拾掇好的东西倍感惊奇,他原以为我会把曾属于我们的物件——尤其是那些精美的、值钱的文玩摆件——全部带走,不想我竟只拿了这些。
“王老夫人,您确定您已收拾好了所有的东西了吗?”那官差语气温和地多问了我一句,“等下出了这座府门,您往后余生真就不能再踏足此处了。”
“收拾好了,大人。”我竭力遏制着满腔翻涌的情绪,对着他露出个和蔼的笑,“我们随时可以启程。”
“好,老夫人,门外车子已经备好了,请您随下官往这边来——”
我隐约似听到那官差又怅然叹息了一口,而后循着他指出的方向向前挪着步。
临迈出门槛的时候,我下意识回头望了眼这座埋葬了我前四十余载年华的郡守府,我的女儿在这里出生,我的儿子也是在这里咽的气。
那院内的老树下还架着座褪了色的木板秋千,那是我与夫婿成婚那年,他亲手做给我的——后来又成了孩子们最喜欢的、游玩的地方。
我那两个皮猴子似的儿子年幼时还曾为了争抢那秋千而打了起来,彼此气鼓鼓的,几日都没再搭理过对方的话。
……都过去了。
我那四十多年的岁月都过去了。
我的脚下无端发了虚,足底磕在门槛上,险些被绊了个踉跄。
好在那官差又一次及时地搀扶住了我。
“王老夫人,小心门槛。”他温声细语,那姿态像是在照顾某位德高望重的年迈长者。
“多谢。”我道了谢,手却越发攥紧了掌中的拐杖。
——此事说来也是可笑,我在我六十三岁的这年终于成了不再被冠以夫姓的、人人敬重的“王老夫人”。
只是一切似乎都已经太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