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清泉观那方清幽的小天地,刘焕之再次踏入了这座他曾奋斗过、挣扎过,又匆匆逃离的喧嚣都市。
街道车水马龙,头顶霓虹闪烁,巨大的广告牌播放着绚烂的画面,空气里混合着汽车尾气、咖啡香和快餐的味道。
此刻他站在一个巨大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下,看着汹涌的人潮面无表情地匆匆而过,如同汇入钢铁森林的无数条溪流。一种巨大的恍惚感包围了他。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洪流中的一员。西装革履,人模人样,步履匆匆,脸上写满疲惫和对未来的焦虑,被房贷、KpI、升职加薪压得喘不过气,像一只不知疲倦却毫无方向的工蚁。这是他第一次,像一个真正的“局外人”,停下脚步,静静地观察、感受这座城市的脉搏。
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他漫无目的地沿着林荫道走着,享受着这份难得的闲适。路过一所大学的侧门,正值午休,成群结队的大学生涌上街头。
他们穿着休闲的运动装、时髦的衣裙,脸上洋溢着未脱的稚气,身上散发着蓬勃的朝气,三五成群,嬉笑打闹,讨论着下午的课程、晚上的聚餐,或是某个有趣的活动。一股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热烈、张扬、充满无限可能。
刘焕之站在一家便利店门口,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静静地看着。心底深处,一丝淡淡的羡慕悄然升起。
羡慕他们的无忧无虑,羡慕他们拥有大把可以挥霍、可以试错、可以尽情去爱去恨去梦想的时光。那种纯粹的、只属于青春的生命力,是他曾经拥有却未曾珍惜,如今隔着时空长河回望,才惊觉其珍贵的瑰宝。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有几个学生也在偷偷看他,眼神亮晶晶的。
他下意识地顺着他们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他穿了一身宝蓝色道袍,同样的阔腿裤,脚下一双舒适的布鞋。一头及肩的乌黑长发随意地拢在脑后,扎了一个清爽利落的“道系”丸子头,几缕碎发垂落额前。在现代社会他这样打扮确实显得鹤立鸡群,有点像cosplay的大大。
“哥?!大哥?!真的是你?!”
突然,一道年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紧接着,他的胳膊就被一股不小的力道拽住了。
刘焕之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充满青春活力、眉眼间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却更显阳光朝气的脸庞。是他正在这所大学读大三的亲弟弟,刘焕阳。
“阳阳?”刘焕之也有些意外,随即笑了,“这么巧。”
“我的天!哥!你这……你这造型也太酷了吧!”刘焕阳围着他转了一圈,啧啧称奇,“半个多月没打电话,爸妈都想着你呢!我们还以为你……你跑哪儿修仙去了?这头发,这打扮,真有那味儿了!”
刘焕阳的咋咋呼呼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直率,刘焕之也不生气,只是温和地笑着:“这个……说来话长。走,找个地方,哥请你吃饭,慢慢说。”
两人找了家学校附近评价不错的家常菜馆。点完菜,刘焕阳迫不及待地追问:“哥,你到底去哪儿了?你最近忙什么呢?”
刘焕之沉吟了一下,避开了那些匪夷所思的经历,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前段时间……压力太大,找了个清净地方待了阵子,也没忙什么,瞎琢磨。”这个借口很拙劣,但他知道弟弟不会深究。
“没什么事就好!没什么事就好!”刘焕阳大大咧咧地拍拍他的肩膀,“哥,我跟你说,我现在可厉害了!上学期绩点年级前十,刚拿了国家奖学金!教授还推荐我去参加一个全国性的创新创业大赛,我们团队的项目贼有前景!导师说要是拿了奖,保研稳了,说不定还能拿投资创业呢!”
刘焕阳眉飞色舞地讲述着自己的学业、社团、未来的规划,眼睛里闪烁着自信的光芒。他的生活充实、目标清晰,每一步都走在一条被社会普遍认可的光明大道上。
刘焕之安静地听着,给他夹菜,倒水。看着弟弟神采飞扬的样子,心中第一次没有嫉妒。很奇怪,经历过那一场“大梦”,站在更高的维度回看自己的人生和弟弟的人生,那份曾经让他如鲠在喉的攀比和不甘,如今变得如此渺小和可笑。
弟弟的优秀,是弟弟的努力和天赋,也是父母的骄傲和家庭的福气。作为哥哥,他没有理由去嫉妒?反而,一种发自内心的、纯粹的欣慰和高兴充盈了他的胸膛。
“真不错,阳阳。”刘焕之由衷地赞道,“比我强多了。好好干,哥看好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刘焕阳愣了一下,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哥哥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他说起这些成绩,哥哥虽然也会鼓励,但笑容里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勉强。
而此刻,哥哥的眼神是那么清澈,笑容是那么坦然,那份高兴是打从心底里溢出来的,没有丝毫杂质。这让刘焕阳心里也暖烘烘的,话匣子更开了,兄弟俩难得地聊得异常投机。
饭后,刘焕之告别了弟弟,没有过多停留,直接踏上了回农村老家的长途汽车。
熟悉的乡间小路,熟悉的院墙,熟悉的炊烟。推开家门,父母正在院子里摘菜。看到他回来,母亲先是惊喜地“啊”了一声,随即看到他那一身“奇装异服”和扎起来的头发,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凝固了,换上了担忧和不满。
“哎哟!我的老天爷!你这是搞什么名堂?”母亲放下菜筐,快步走过来,伸手就去摸他的头发,“这头发!男不男女不女的!还有这穿的什么衣服?像个唱戏的!你……你这段时间到底去哪儿了?是不是被人骗去搞什么歪门邪道了?”
父亲也皱着眉头,吧嗒吧嗒抽着旱烟,闷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赶紧把这头发剪了,衣服换了!像什么样子!让村里人看见,我和你妈的老脸往哪儿搁?”
父母都是极其传统、极其要面子的人。儿子,许久不见,回来却弄成这副“不伦不类”的样子,他们的担忧瞬间转化成了强烈的唠叨和数落。
若是以前那个满心郁结、觉得自己处处不如弟弟、对父母望子成龙的期望充满逆反的刘焕之,此刻恐怕早就顶撞起来,然后又是一场不欢而散。
但此刻的刘焕之,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无他只是笑。他有一点理解父母的担忧和那份根深蒂固的“面子”观念。
但更多的是漂泊江湖刀光剑影,与久经战场见惯厮杀后终于得了一份安宁的珍惜,其实这样的唠叨还是不错的,喜欢听就听,不喜欢听就应着,做不做怎么做还是自己说了算!
“妈,爸,我没事。”他温声细语回应,“就是觉得这样舒服。没搞歪门邪道,你们放心。”他接过母亲手里的菜筐,“我来摘吧。”
面对他这温和却不容置疑的态度,父母的唠叨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们虽然依旧絮絮叨叨,催他剪头发换衣服,但语气明显软了下来。刘焕之只是笑着应承:“嗯,知道了。”“好,回头再说。”手上却麻利地帮着干起了农活。
当天晚饭后,刘焕之刚帮母亲收拾完碗筷,正想陪父亲在院子里坐会儿,抽根烟。他如今已很少抽,但回家还是陪着父亲,奶奶就拄着拐杖,迈着小脚,颤巍巍地从隔壁院子过来了。爷爷也背着手跟在后面,脸上带着点看热闹的笑意。
焕之啊!回来啦!可想死奶奶喽!”奶奶一把抓住刘焕之的手,那饱经风霜的手指摩挲着他的手背,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上下打量着他,“哎哟,壮了,也精神了!这头发……” 她话锋一转,眼神里带上点嗔怪,“咋留这么长?像个姑娘家!不过精神头是真好!”
刘焕之笑着扶奶奶坐下:“奶奶,这样方便,也挺好,不是省了剪头钱吗。”
“好啥好!”奶奶拍了他胳膊一下,随即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从怀里,没错,就是从她那件深蓝色对襟褂子的内袋里。掏出一个用旧手帕层层包裹的小包,“焕之啊,你看你,阳阳还在上学就不说了,你都多大了?快三十了吧?终身大事可不能再拖了!你看你爸妈,头发都愁白了!”
“奶奶,我哪快三十了,我不才二十五……”
一旁的母亲也立刻帮腔:“就是!村里跟你一般大的,孩子都满地跑了!就你,连个对象影子都看不见!你奶奶可为你这事儿操碎了心!”父亲虽然没说话,但也吧嗒着旱烟,用眼神表示赞同。
刘焕之心中警铃大作,心想不好,他刚想岔开话题,奶奶已经麻利地解开了手帕包。里面赫然是一沓厚厚的、大小不一、新旧程度各异的照片,照片背后写着联系方式!
“来来来,看看!”奶奶热情地把照片一张张摊开在院子的石桌上,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这都是奶奶和你几个姨奶、姑奶托了好多人,精挑细选出来的好姑娘!家世清白,人品端正,保准有你相中的!”
刘焕之硬着头皮凑过去一看,头皮瞬间有点发麻:
“这个,王婶家的外甥女,在城里当会计!能干!就是……离过一次,带个三岁的女娃,不过女娃可乖了!女娃好啊,贴心小棉袄!”奶奶指着一张笑容温婉但眉宇间带着些许风霜的女子照片。
“这个!李奶奶介绍的!在镇上开小超市的!能干!会持家!就是……年纪比你大几岁,四十二了,不过女大三抱金砖,大点会疼人!”照片上是一位笑容爽朗、身材微胖的大姐姐姐。
“这个这个!这个好!才二十一!在省城上大学呢!大学生!有文化!长得也水灵!就是……家里条件差了点,下面还有个弟弟,不过咱家现在也不图啥,人好就行!”照片上的女孩青春洋溢,穿着学士服,笑容灿烂。
“还有这个!你七姨娘家那边的,在县医院当护士!白衣天使!工作稳定!就是……看着体格不太好有点瘦……”
“这个!……”
奶奶如数家珍,一张张介绍过去,从离异带娃到在校大学生,从县城护士到邻村种菜能手那照片背景还是大棚,年龄跨度从二十出头直奔五十大关!照片上的女子们或笑靥如花,或略显拘谨,但无一例外,都被奶奶赋予了“能过日子”、“会疼人”、“懂事”等标签。
刘焕之看得是目瞪口呆,哭笑不得。他感觉自己像在参加一场跨越时空、年龄、婚史、职业的“选妃大会”。
尤其是听到奶奶介绍那位“才四十二”、“很会疼人”的大姐时,他差点被口水呛到。更别提那位还在上大学的姑娘,这年龄差……让他有种莫名的罪恶感。
“奶奶,妈,这个……”刘焕之试图婉拒,“我现在……还没想这个事。而且我这工作……也不稳定。”
“啥稳定不稳定!”奶奶一瞪眼,“成了家就稳定了!有媳妇管着,心就定了!你看这些姑娘,多好!奶奶看人准没错!明天!明天奶奶就帮你联系王婶,先见见那个带娃的会计!人家可说了,就喜欢你这种看着稳重的!娃也不用你操心,她娘家帮着带!”
“对对对!”母亲也立刻接话,“带娃的咋了?现成的!你们年轻人不都不爱要孩子,这下好,省得你生了!那娃照片我看了,可招人稀罕了!”
父亲也终于开口,吐出一口烟圈:“听你奶奶的,先见见。老大不小了,该成家了。”
看着眼前三张殷切无比、恨不得立刻把他“打包送走”的脸,听着奶奶已经开始规划明天相亲的路线和说辞,刘焕之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比面对钱南郑的魔镰还让他头皮发麻!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底的荒谬感和一丝想逃跑的冲动,脸上挤出无比诚恳的笑容:“奶奶,爸,妈,你们的心意我懂,真的……特别感谢你们为我操心。不过……这事儿吧,真急不得。我现在这状态,自己都没整明白呢,贸然去相亲,耽误人家姑娘也不好,是吧?而且……对了……”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点不容置疑的“疲惫”:“我这次回来,其实……公司那边还有点急事没处理完。本来想多陪你们几天,但刚接到电话,催得紧,必须得明天一早就赶回去。”
“啊?明天就走?”奶奶和母亲脸上的兴奋瞬间垮了,满是失望。
“这么急?”父亲也皱紧了眉头。
“嗯,特别急,项目上的事儿,耽误不得。”刘焕之一脸“我也很无奈”的表情,“这样,照片我先收着,等我那边事情处理顺了,工作也稳定下来,我一定好好考虑!到时候再麻烦奶奶和妈帮我张罗!”他飞快的把那沓照片收了揣在兜里,再晚一秒都怕奶奶拿走再联系了。
先把眼前的“相亲大军”稳住,脱离战场再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奶奶还想说什么,刘焕之已经站起身,动作麻利地开始收拾桌上的茶杯:“天不早了,奶奶您早点回去歇着吧,慢点啊。爸,妈,我也去收拾下东西,明天得赶早班车。” 说完,不由分说地扶着奶奶,把她和爷爷“送”出了院门。
看着奶奶一步三回头、欲言又止的样子,刘焕之靠在院门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比跟钱南郑单挑都累。他摸了摸布包里那沓沉甸甸的“相亲资料”,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看来,这个家……我是真不能久待了!”
于是,第二天清晨,天蒙蒙亮。刘焕之穿戴整齐,依旧是那身道袍,头发扎好,没有惊动还在熟睡的父母,只是站在他们房门外,深深地看了一眼,他悄悄在饭桌放了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是他彩票兑换后的一部分,然后轻轻关上门,拎起简单的行囊,里面塞着那沓“烫手”的照片,踏着晨露,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离开了这个养育他、也让他感到无比“温暖压力”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