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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韭菜馅的香气混着水汽漫出来,在暖黄的灯光里氤氲成一团。林野走到厨房门口时,正看见妈妈用漏勺把浮起来的饺子往盘子里捞,蒸汽模糊了她的眼镜片,她抬手抹了把额头,手腕上的银镯子滑下来,撞在锅沿上叮地响。

“妈,我来吧。”他伸手去接漏勺,指尖触到妈妈的手背,还是凉的。

妈妈没让,把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端出去,醋在调料盒里,自己倒。”她的声音裹在蒸汽里,听着有点闷,“多倒点,你外公当年就爱这么吃。”

林野嗯了一声,转身时瞥见灶台角落的醋瓶,玻璃瓶子上还贴着超市的价签,边角卷了起来。他想起妈妈说外公偷喝醋的事,突然觉得喉咙又有点发紧,连忙拿起醋瓶往小碟里倒,深褐色的液体溅在白瓷盘上,像滴落在雪地里的墨。

饺子刚咬开一个小口,窗外就传来一阵尖利的呼啸,像是有什么东西划破了夜空。林野和妈妈同时抬头看向客厅的窗户,窗帘缝隙里漏进来的青光突然亮得刺眼,紧接着是震耳的轰鸣,地板都跟着颤了颤,茶几上的空汤碗晃了晃,差点摔下去。

“是天枢的结界破了?”妈妈的声音有点抖,却还是伸手把碗扶住了。

林野没说话,抓起桌上的青铜令牌往口袋里塞,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时,突然想起陈雪傍晚时的眼神。那个总爱板着脸的女生,递给他令牌时手也在抖,像握着块烧红的烙铁。“这是天枢的令牌,”她说,“不管你在哪只要捏碎了它我都会来接你。”

当时他以为是天方夜谭,现在却觉得掌心的令牌烫得惊人。

“妈,我出去一趟。”他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妈妈正往嘴里塞饺子,闻言动作顿了顿,韭菜馅从嘴角露出来一点,像沾了片新叶。“去哪儿?”她问,声音含混着,却没抬头看他。

“去找陈雪。”林野扯了扯校服外套,袖口的扣子掉了颗,是上周和李浩打球时扯掉的,妈妈还没来得及缝,“她说令牌要在指定的地方捏碎,不然启动不了阵法。”

其实陈雪根本没说过这话,他是瞎编的。他只是突然想起李浩说建木的根须扎进了黄浦江,想起刚才那道坠向市中心的青光,想起爸爸在结界那边拼着命——有些事,总不能光让大人扛着。

妈妈慢慢嚼着饺子,没说话。厨房的抽油烟机还在嗡嗡转,把饺子的香气一点点抽走,留下空荡荡的响。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眼镜片后的眼睛红了圈,却扯出个笑来:“把这盘饺子带上,凉了就不好吃了。”

林野想说不用,可看着妈妈把饺子往保温饭盒里装,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看见妈妈往饭盒里塞了包纸巾,又塞了个小小的布包,摸起来硬硬的,像是护身符。

“这个拿着。”妈妈把外公的相框塞进他怀里,相框的玻璃硌着胸口的令牌,凉丝丝的,“你外公说,看见它就像看见家人在身边。”

林野把相框抱在怀里,突然想起六岁时量身高的那天,爸爸也是这样把他抱在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头顶,胡茬扎得他痒痒的。“小林以后要长到一米八,比爸爸还高。”爸爸说这话时,呼吸里有淡淡的烟草味,混着阳光的味道。

他吸了吸鼻子,转身往门口走,手刚碰到门把手,就听见妈妈在身后说:“沿着黄浦江走,看见亮红灯笼的巷子就拐进去,那是道门的联络点。你爸以前跟我提过,说那里的老张头会给迷路的孩子指路。”

林野回过头,妈妈正低头擦灶台,肩膀微微耸着。他突然冲过去抱了她一下,妈妈的背有点驼了,隔着薄薄的毛衣,能摸到脊椎的形状,像串小小的珠子。

“妈,等我回来吃饺子。”他说。

妈妈没说话,只是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力道很轻,像小时候哄他睡觉那样。

推开门的瞬间,夜风卷着焦糊味灌进来,吹得林野一个激灵。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很久,黑黢黢的,只有安全出口的绿光在尽头亮着,像只睁着的眼睛。他摸着楼梯扶手往下走,金属的凉意顺着掌心往上爬,胸口的令牌又开始发烫,震感比刚才更急了,像在催他快点。

楼下的巷子里,平时总在垃圾堆旁打转的三花猫不见了可能也被建木的灵力冲破了灵智,加入了追随建木的妖群之中,只有墙根的青苔在发着幽幽的绿光,把路面照得斑驳。林野想起妈妈说这青苔一直在长,突然觉得这巷子像条藏着秘密的蛇,盘踞在城市的褶皱里,等某个时刻醒来。

走到巷口时,他看见张大妈家的窗户亮着灯,窗帘上映出两个人影,像是在收拾东西。上周他帮张大妈抬米袋时,大妈塞给他一把糖,说孙子寄来的,甜得齁人。“等这阵风头过了,大妈给你包饺子。”张大妈当时笑得眼角堆起褶子,像盛着阳光。

林野往她家窗户看了一眼,攥紧了手里的保温饭盒,转身往江边跑。他要找个地方把令牌捏碎,让陈雪来接他。

夜风像没系紧的绸带,在巷口打着旋儿,卷着地上的枯叶往路灯杆下凑。林野把相框塞进校服内袋,玻璃边缘硌着肋骨,倒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怀里的保温饭盒沉甸甸的,韭菜馅的香气混着夜风里的焦糊味,像在鼻尖上打架。

他沿着人行道往江边跑,鞋底敲在水泥地上,发出嗒嗒的响,和胸口令牌的震感渐渐合上了拍。路边的店铺大多黑着灯,只有一家24小时便利店还亮着,卷帘门拉了一半,老板缩在柜台后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建木的根须已经漫到苏州河了,你带着囡囡先去浦东……”

林野跑过便利店时,瞥见货架上的矿泉水在晃,不是他跑过带起的风,是地面在微微震颤。远处的青光又亮了些,仙舟的轮廓在云层里翻了个身,像条沉在水里的鱼,鳞片反射着冷光。他想起道法课课本里说,仙舟是上古先民为了躲避灵气枯竭造的方舟,可现在看来,倒像艘来索命的船。

“让让!让让!”

身后传来急促的呼喊,林野往路边一躲,几个穿着橙色马甲的人推着担架跑过去,担架上盖着白布,边角渗出深色的渍痕。为首的人胳膊上别着“应急”的红袖章,脸上沾着灰,跑过林野身边时,他听见那人喘着气说:“第三人民医院已经满了,往社区服务中心送……”

林野的脚步顿了顿,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他想起李浩家亮堂堂的客厅,想起妈妈在厨房捞饺子时的背影,突然觉得那些寻常日子像玻璃珠,摔在地上就碎了,捡都捡不起来。

他咬了咬牙,加快脚步往前跑。路过街心公园时,看见以前爸爸带他放风筝的长椅翻倒在地上,漆皮剥落的木板上沾着几点深绿的黏液,像建木的汁液。旁边的草坪被踩得乱七八糟,几只没来得及飞走的麻雀僵直地躺在地上,羽毛泛着诡异的青光。

“喵——”

一声凄厉的猫叫从灌木丛里传出来,林野猛地停住脚。三花猫从冬青丛里窜出来,脊背拱得像座小山,眼睛亮得吓人,瞳孔变成了竖瞳。它的爪子上沾着血,不是自己的,是刚才那几个应急队员掉落的绷带碎片。

林野往后退了一步,攥紧了手里的保温饭盒。这只猫上周还蹭过他的裤腿,抢他手里的火腿肠吃,现在却像换了个魂,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一步步朝他逼近。

胸口的令牌突然烫得厉害,震感像擂鼓。林野想起陈雪说的“妖物”,想起道法课上那些被灵气异化的动物,手心瞬间冒了汗。他转身想跑,三花猫却猛地扑了上来,尖利的爪子划向他的脸。

“滚开!”

林野下意识地抬手去挡,怀里的相框滑了出来,“啪”地摔在地上。玻璃碎了,照片上外公的脸裂成好几块,却还是直勾勾地看着他。三花猫像是被什么吓住了,在空中顿了顿,喉咙里的低吼变成了呜咽,转身窜进了黑暗里。

林野蹲下身捡照片,指尖被玻璃碴划破了,血珠滴在照片上外公的令牌上,和青铜的颜色混在一起。他突然觉得胸口的震颤慢了下来,像有人在轻轻拍他的后背。

“对不起啊外公。”他把照片塞进内袋,玻璃碴扎进掌心,疼得很真切。

往前跑了没多远,黄浦江的水汽就漫了过来,带着股腥甜的味,和平时闻到的江水味完全不同。林野扶着桥栏杆往下看,江面泛着幽幽的绿光,像铺了层碎玻璃。建木的根须在水里盘根错节,粗的像水桶,细的像发丝,偶尔有根须冒出水面,甩出的水珠落在桥面上,瞬间腐蚀出一个个小坑。

“小心脚下!”

一个穿道袍的年轻人从桥上跑过,手里拿着把桃木剑,剑身上沾着绿色的黏液。他看见林野,脚步顿了顿,“这里危险,快往西边撤!”

“我找陈雪。”林野说。

年轻人愣了一下,随即了然地点头,“你是林野?陈师姐在下游的渡口,让我往联络点送令牌——”他从怀里掏出块和林野一样的青铜令牌,“她让我告诉你,要是看到红灯笼,就把令牌捏碎,她会……”

话没说完,江里突然掀起巨浪,一根水桶粗的根须猛地窜上来,缠住了年轻人的腰。他惊呼一声,桃木剑掉在地上,整个人被往江里拖。“捏碎令牌!快!”他朝林野喊,脸憋得通红。

林野抓起地上的桃木剑,往根须上砍去,剑身撞在根须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像砍在橡胶上。根须收紧了,年轻人的脸开始发紫,他掏出自己的令牌,往林野手里塞,“天枢需要你……”

根须猛地一拽,年轻人被拖进了江里,绿光瞬间吞没了他的身影。林野握着那枚还带着体温的令牌,手指抖得厉害,江面上的绿光里,似乎有无数张脸在沉浮。

他突然想起妈妈的话,“沿着黄浦江走,看见亮红灯笼的巷子就拐进去。”

林野深吸一口气,把两把令牌都塞进怀里,继续往前跑。江风越来越大,吹得他眼睛生疼,远处的渡口隐约传来厮杀声,夹杂着道法符咒的爆炸声。他看见岸边停着几艘巡逻艇,船体上爬满了绿色的根须,像被藤蔓缠住的骨头。

跑过一座石桥时,林野终于看见妈妈说的红灯笼。不是挂在巷口,是悬在半空,被一根细麻绳系着,在风里摇摇晃晃。灯笼的光很暗,是那种快要熄灭的橘红色,照得桥下的水面泛着诡异的红。

巷子就在石桥下面,入口被根须堵了大半,只留下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林野侧身挤进去,巷子里弥漫着艾草的味道,地上画着看不懂的符咒,朱砂的颜色还很新鲜,像是刚画上去的。

尽头有间破庙,庙门虚掩着,里面亮着灯。林野推开门,看见个穿灰布衫的老头坐在门槛上,手里编着草绳,正是张大妈说过的老张头。

“来了?”老张头抬起头,眼睛浑浊,却看得很清楚,“陈丫头让我在这儿等你。”

“她在哪?”林野问。

老张头指了指庙后的门,“从这儿走,能到渡口的暗渠。”他把编好的草绳递过来,“系在手腕上,能挡挡低阶妖物。”

林野接过草绳,粗糙的纤维蹭着掌心的伤口,有点疼。他看见老张头脚边放着个酒葫芦,葫芦上刻着“天枢”两个字,和外公照片上的令牌纹路一样。

“您也是天枢的人?”

老张头笑了笑,露出没牙的牙床,“以前是,在玉衡阁呆过,不过现在是看门人。”他指了指墙上的功德簿,“你外公当年在这儿住过,还欠我三坛桂花酒呢。”

林野往功德簿上看了一眼,泛黄的纸页上有个熟悉的签名,和照片上外公的字迹一模一样。下面还画着个小小的酒葫芦,旁边写着“欠着”两个字。

外面突然传来巨响,整座破庙都在晃。老张头站起身,从墙角抄起一把锈迹斑斑的剑,“你们先走,我断后。”

“可是——”

“别可是了。”老张头把他往庙后推,“你外公说过,活着才能护更多人。”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堆起来,像庙里的老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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