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们终于用沙土与灭火剂在火场中开辟出一条狭窄的通道。
康斯坦丁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燃烧的碎屑点燃了他的披风下摆,他却浑然不觉。
他踉跄着扑到那个蓝发少女身边,颤抖的手指轻轻拂开她额前被血污黏住的发丝。
娜塔莎……我的女儿……
沙皇的泪水滴落在少女苍白的脸颊上。
他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珂尔薇抱起,对着身后嘶吼:医生!传御医!
随即抱着她快步离开这片焦土。
米哈伊尔试图上前检查一下,当他看到洛林的脸时倒抽一口冷气:陛下!是希斯顿的洛林·威廉亲王!他还活着!
康斯坦丁头也不回。知道了,带回冬宫严加看管。
“是!”
维罗妮卡蹲在瓦莲京娜身旁,手指轻触她冰冷的脖颈,黯然摇头:这个女孩……已经没有呼吸了。
就在康斯坦丁抱着珂尔薇疾步离开时,两名士兵拖着奄奄一息的尤里来到近前:陛下,这里还有个活口。
康斯坦丁本来心情急躁,不想搭理这个事,然而当他瞥一眼尤里的面容时,脚步猛地顿住。
尤里那张布满血污却依然熟悉的脸,让康斯坦丁仿佛被惊雷击中:尤里?!你居然还活着……你不是已经……
尤里啐出一口混着黑块的浓血,染红了地面。
他抬起头,脸上是扭曲的冷笑:“想不到吧,康斯坦丁!我从地狱里爬回来了!”
短暂的震骇过后,康斯坦丁的眼神迅速恢复了凌厉。
眼下的情况,女儿的安危更重要。
“把这个人给我严加看管起来,以后再处置!” 他对身旁的将军厉声下令。
“是!”
他不再停留,抱着头颈依旧渗血的珂尔薇,决绝地朝着冬宫的方向奔去,侍从们小跑着紧跟其后,留下一地狼藉。
尼古拉此时才从哥萨克机甲的驾驶舱中解除束缚,沿着舷梯走下。
尽管在爆炸初起时凭借机械的灵敏急速规避,但是他还是受了一些轻伤。
他无视这细微的痛楚,迅速投入指挥,声音冷硬如铁:“宪兵第四大队听令,灭火!清理现场!动作快!”
“是!”
士兵们像被上紧发条的玩偶,在废墟间麻木地穿梭。
天色,就在这混乱与死寂中,一点点被墨色浸透。
直至凌晨,东方泛起鱼肚白。
被收集起来的尸体,盖着廉价的白布,一排排,一列列,整齐得令人心悸,在冻结的土地上陈列开来,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恐怖。
负责清理收尾的两名士兵,裹着厚重的军大衣,站在尸阵的边缘。
一人哆哆嗦嗦地掏出烟卷,递给同伴,另一人接过,两只手都颤抖得几乎无法将烟点燃。
他们猛吸几口,劣质烟草的辛辣勉强压住了喉头翻涌的恐惧与寒意
周围几片街区好奇的人群像嗅到气味的鸦群,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交头接耳,对着那片焦黑破碎的土地和被白布覆盖的整齐队列指指点点。
那两个互相点烟的士兵,臂章上绣着城防军的纹样,并非直属皇家的宪兵。
他们只是天没亮就被从营房里拽出来的民兵,满腹牢骚地干着这清理尸体的脏活。
“头儿,这怎么弄?”
年轻士兵啐了一口,用靴尖踢了踢冻硬的地面。
“宪兵队的还好,有狗牌认尸。这些……这些‘乱党’,谁他妈知道是谁?”
老兵狠狠跺着冻僵的脚,低声咒骂:“该死的官老爷,晚上打生打死,留下这烂摊子给咱们!”
年轻士兵无聊地掀开脚边一块白布衣角,下面露出一张少女的脸,十五六岁的年纪,火红的头发像一簇熄灭的火焰,衬得脸上几点雀斑格外清晰。
他愣了一下,嘟囔道:“居然还是个小女孩,她要是活着,肯定挺招人喜欢……”
周围看热闹的市民们也一个个伸着脑袋上前查看七嘴八舌的议论。
“滚!都滚远点!有什么好看的!”
年轻士兵猛的站起朝围观人群挥舞手臂,试图驱散这些窥探的目光。
就在这时,一辆装饰精致的马车悄无声息地停下,车门打开,下来一对衣着华贵的青年男女。
男子极为年轻,黑发蓝眼,容貌俊美,深邃的眼眸如同深海一样蔚蓝。
他身旁的女伴同样年轻,却散发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风韵,一头烈焰般的红发在苍白冬日里耀眼夺目,容貌娇艳美丽。
黑发男子走上前,声音温和的说道:“您好,请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说话间,几张大面额的卢布自然地递到了老兵面前。
老兵本想搪塞,但指尖触碰到纸币的厚度,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压低声音:“昨晚宪兵在这儿跟乱党干起来了,死了不少人,机甲都炸了好几台。”
“是什么乱党?”红发女子开口问道。
“不清楚。”老兵摇头。“反正我们只是负责收尸体的,其他的啥都不知道。”
那黑发年轻男子再次问道:“那这些尸体你们打算怎么处置?”
老兵用下巴指了指那片盖着白布的尸体。
“反正宪兵的夜明的身份会拖到营房,通知家人来收尸,至于这些乱党吗?天黑前就得拉去城外喂狼。”
青年男女听了之后,交换了一个眼神。
红发女子上前一步,对老兵绽开一个明媚的笑容,眼波流转,几乎将老兵的魂魄勾了去。
“老先生,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什……什么交易?”
“反正这些‘乱党’的尸体你们也要处理掉,”她红唇轻启。“不如……卖给我们?”
“卖?”老兵愣住了“你们是干什么的?”
旁边的黑发男子似乎早有准备,从容地从怀中掏出一本证件,封面上是双头鹰徽记,是叶塞尼亚帝国粮食部专门批发的商人许可证。。
“我们是跟随歌剧院来的商人,想买一些尸体去卖给医学院当标本。”
他的语气平静,仿佛买的不是尸体,而是几个木头。
老兵还在迟疑,那对男女却已失去了耐心。
那黑发年轻男子从怀中掏了掏,只见两根黄澄澄的金条被随手甩出,落在老兵脚前的冻土上,发出沉闷而诱人的声响。
“够不够?”
红发女子语气依旧带着笑。“大冷天的,诸位辛苦了,请阁下喝点热咖啡。”
老兵的呼吸瞬间粗重起来,眼睛死死盯着那两根金条,他一把抓起金条塞进怀里,脸上堆起谄媚的笑:“没问题!老爷,小姐!这些乱党的尸体,全是你们的了!您看是现在拉走还是……?”
“帮我们运到这个地址。”
黑发年轻男子的声音依旧温和,他将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递了过来。
老兵那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指有些笨拙地展开纸条。
目光扫过上面的字迹时,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下意识地低声念了出来:“……首都歌剧院?”
他抬起头,忍不住喃喃道:“听说那里……最近被一个外国来的‘愚人歌剧团’给包下来了?”
他的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他们,莫非就是那个剧团的人?
然而,那对男女并未给他发问的机会。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他们已优雅地转身,踏上了马车踏板。
车门合拢,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就在老兵捏着纸条有些无所适从时,马车一侧的小窗滑开了一道缝隙。
黑发男子那双海洋般深邃的蓝眼睛在阴影中看向他,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尽快把尸体运过来。”
“好…好的!老爷,没问题!” 老兵猛地回过神来,连连躬身答应。
马车不再停留,车轮碾过冻结的泥泞,缓缓驶离。
直到马车消失在街角,老兵才长长舒了口气,紧紧攥着那两根沉甸甸的金条,冰凉的触感让他感到一种踏实的狂喜。
他转头对还在发愣的年轻士兵吼道:“还傻站着干什么!去找几辆运货的马车来!快点!”
他看着白布的尸体,语气变得轻快:“反正这些乱党的尸体还得咱们费力气拖去城外……这下好了,咱们可是捡了个大便宜,还能卖钱!”
他再次低头看了一眼那张写着“首都歌剧院”的纸条,嘴角咧开一个复杂的笑容。
愚人歌剧团?要这么多尸体做什么?管他呢!这世道,有些事,知道的越少,金子才揣得越稳当。
冬日的朝阳终于完全跃出地平线,将苍白的光线洒在那一排排寂静的白布上,也照亮了老兵脸上贪婪的神情。
另外一边。
一股尖锐的疼痛如同冰锥,猝然刺入珂尔薇的脑海。
混沌的黑暗中,无数碎片喷涌而出——跳跃的火焰,震耳欲聋的爆炸,飞溅的温热液体,还有……满地横陈、被硝烟与血色浸透的尸体。
而在这一切残酷景象的尽头,是一个温柔的身影。
她看不清那女人的面容,只能感受到一个无比温暖的、张开着的怀抱,轻声对他喊道:
“宝贝,亲爱的宝贝,娜塔莎……”
“妈妈……”
她干涩的喉咙里,无意识地呢喃着。
珂尔薇的眼睫剧烈地颤抖着,终于艰难地睁开。后脑勺传来一阵剧痛,他伸手抚摸了一下,摸到了自己的头上,自己的后脑上绑着绷带。
映入眼帘的,是全然陌生的、奢华到令人窒息的天花板。
巨大的水晶吊灯悬挂在中央,无数切面折射着从厚重窗帘缝隙透入的微光,如同碎裂的星辰,其下是沉甸甸的镀金装饰,彰显着无言的权威。
空气里弥漫着暖意,身下是异常柔软的天鹅绒床褥,床柱是雕琢精美的黄金与深色楠木。
这里是……哪里?
短暂的茫然过后,她突然意识到,这熟悉的场景。
这极致的华丽,这帝国权力中心的象征——是冬宫。叶塞尼亚帝国的冬宫,伊戈尔皇室的心脏。
她终究还是回到了这个他们拼尽全力想要逃离的地方。
“不对!洛林!”
珂尔薇猛的四处张望,整个房间里却只有他一个人。
洛林在哪里?他怎么样了?
昨夜最后的画面碎片般回闪紧接着,另一个身影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总是哼着轻快歌谣的瓦莲京娜,那双灵动的眼睛,那带着温柔笑容的嘴角……最后却凝固在了一片血色之中。
“瓦莲京娜……”
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悲伤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刚刚苏醒的意识。
那个像夜莺一样的女孩……死了。为了他们,死在了这片冰冷的土地上。
“呜呜呜……”
再也无法抑制,珂尔薇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单薄的肩膀,仿佛这样才能抵御那从心脏深处蔓延开来的悲伤与绝望。
泪水伴随着哭声滑落,浸湿了身下昂贵的天鹅绒。
门外似乎听到了里面的动静,厚重的雕花木门被轻轻推开,几名穿着素雅女仆装、举止谨慎的侍女鱼贯而入。
她们低垂着头,姿态恭顺,为首的那位轻声开口:
“殿下,您醒了,真是太好了。”
她随即侧头对身后另一人低声吩咐:“快,去通知沙皇陛下,皇女殿下醒了。”
另一名女仆则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对床上蜷缩的珂尔薇说道:“公主殿下,您终于醒了。”
这些陌生的称谓砸在珂尔薇混沌的意识上。
“皇女”?“公主”?
她们在叫谁?
她茫然地看着这些恭敬的面孔,只觉得一切荒谬绝伦,仿佛置身于一个怪异戏剧中。
“什么皇女……什么公主?你们……你们究竟在说什么?!”她的声音因不解而尖利起来。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
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拼命挣扎,用尽全身力气推开试图靠近的女仆,动作近乎撒泼打滚。
“滚开!你们都给我滚开!”
女仆们被她激烈的反应吓住了,纷纷跪倒在地,额头几乎触碰到华丽的地毯,声音颤抖着:“对不起,殿下!我们打扰到您休息了!”
她们就这样跪倒在地,连大气都不敢出。
珂尔薇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这些陌生人对她跪拜,称她为殿下,因她的怒火而瑟瑟发抖。
这太不真实了,这一定是个噩梦!
“滚……出去!都给我出去!”
她用尽力气嘶喊,声音里带着哭腔。
女仆们如蒙大赦,不敢再刺激她,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低着头,迅速而安静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室内重新恢复死寂,只有珂尔薇粗重的喘息声。
又是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像有钢针在颅内搅动。
她痛苦地捂住脑袋,将脸深深埋进柔软却冰冷的天鹅绒枕头里。
这一定是梦……一个漫长而可怕的噩梦。
“求求……让我快点醒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