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妻子赶紧拉住他,不让他说下去。
郑建国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流言”这头猛兽一旦被放出牢笼,会比火焰本身造成更大的破坏。他示意那个激动的年轻人坐下,冷静地说:“小王,有话慢慢说。外面那些没有根据的传言,不要轻信。政府一定会调查清楚的。”
“调查?等到什么时候?”小王的情绪丝毫没有平复,“我们那条街上,家家户户现在都跟惊弓之鸟一样。晚上谁家狗叫一声,全胡同的灯都亮了!我们两口子,现在晚上都不敢睡死,轮流守夜,床边就放着水桶和灭火器!您说,这日子还怎么过?”
妻子在一旁抹着眼泪,抽泣着说:“我们……我们隔壁的张裁缝家,昨天晚上把缝纫机都搬到亲戚家去了,说怕被烧了。还有东头卖酱菜的李奶奶,都八十了,吓得心脏病犯了,连夜被儿子接走了……郑乡长,再这么下去,不用等拆迁,我们自己就先被吓跑了!”
这对年轻夫妇的哭诉,像两把尖刀,深深刺痛了郑建国。他看到的,不再是地图上冷冰冰的红点,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个被恐惧笼罩、夜不能寐的家庭。他办公桌上的文件和他正在处理的“日常工作”,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荒谬和无力。他批阅的道路硬化申请,能铺到这些惶恐的人心里吗?他发放的农业补贴,能买来他们失去的安全感吗?
他心里比谁都明白,如果不尽快查清真相,抓住那个在暗中点火的魔鬼,这种恐慌还会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到整个旧城区。
到那时,后果将不堪设想。恐慌会催生猜忌,邻里之间会因为一点火星而反目;恐慌会放大矛盾,原本只是补偿款的经济纠纷,可能会演变成暴力的对抗;
恐慌最终会彻底摧毁民众对政府的信任,让所有的安抚和承诺都变成笑话。
这一天晚上,郑建国又一次留在了办公室加班。
夜已经深了,整栋乡政府大楼都陷入了沉寂,只有他这一扇窗户还透出疲惫的灯光。白天接待商户时听到的那些哭诉和恐惧,像幽灵一样缠绕着他,让他无法安然入睡。他索性铺开那张巨大的旧城区地图,将自己收集的所有资料——工商档案、商户名单、火灾报告、乃至李卫东私下透露的那些疑点——全部摊开,试图从这片信息的汪洋中,再打捞出一些被遗漏的线索。
桌上的茶已经凉透,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正准备起身再泡一杯时,办公室那台老旧的红色电话机,突然发出了一阵刺耳的、撕裂寂静的铃声。
“铃——!铃——!”
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这铃声显得格外突兀和惊心。郑建国的心猛地一跳,谁会在这个时间给他办公室打电话?他的第一反应是,难道是上级对他的报告有批示了?
他怀着一丝紧张和期待,快步走过去抓起了听筒。
“喂,你好,城关乡政府。”
“……喂?”
电话那头传来的,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位领导或同事的声音,而是一个极为陌生的、被刻意压低了的男声。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紧张和喘息,背景音里还有些微弱的、像是风声又像是电流的杂音。
“是……是郑乡长吗?郑建国,郑乡长?” 对方小心翼翼地确认着,仿佛每说一个字都在提防着什么。
郑建国皱起了眉头,警惕地问道:“我是郑建国,请问你是哪位?”
“您别管我是谁,” 对方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成了耳语,“我就是……就是城东市场的一个商户。 我信得过您,郑乡长。前几天我听隔壁老王说,只有您是真正在替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查着火的事,所以……我才敢打这个电话。”
“城东市场?”郑建国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城东市场,正是地图上那条由火灾组成的“死亡之路”延伸下去的下一个重要节点!
他的呼吸不自觉地放轻了,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说:“你慢慢说,不要急,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很安全。你发现了什么?”
对方似乎在电话那头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用极快的语速说道:“郑乡-长,最近这几天,我发现有些不对劲。有几个可疑的人,总是在我们市场里转悠。”
“可疑的人?”郑建国立刻坐直了身体,抓起了桌上的笔,翻开了一个新的笔记本。
“对!”对方的语气肯定起来,“我们这市场,来的都是熟客,谁是买东西的,谁是逛的,我们一眼就能看出来。可那几个人,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你仔细说说。”郑建国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引导力。
“他们一般是两个人一起,一高一瘦。高的那个像根竹竿,总戴着个鸭舌帽,帽檐压得低低的。矮的那个有点壮,跟在他后面。他们不买东西,也不问价钱,就是到处转,到处看。看的还不是摊位上的货,而是看我们这房子的梁,看电线杆子,还老往那些没人走的后巷里钻。”
听到“电线”,郑建国握笔的手猛地一紧。之前的几场火灾,官方报告几乎都指向了“线路老化”。
“更奇怪的是,”电话那头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了一丝颤抖,“昨天下午,那个高个子还假装跟我买烟,拐弯抹角地打听我们各家店铺的营业情况。”
“他都问了些什么?”郑建国追问道,心脏“怦怦”直跳。他知道,这可能是最关键的部分。
“他问我,‘老板,你们这儿晚上几点关门啊?’,我说十点。他又问,‘关门以后,市场里还有人值班吗?’,我说有啊,老张头在门房看着呢。然后,他又指着我们家铺子后面那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电线问,‘这线路看着挺老的,没出过事吧?’……郑乡长,您说,一个买烟的,他打听这些干嘛?这不就是踩点吗!”
踩点!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郑建国,将他所有的猜测和怀疑,都照得雪亮!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可疑”了,这是典型的、带有明确目的性的纵火前侦查!
郑建国感到自己的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询问细节:“你还记得那几个人的特征吗?比如口音,或者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口音……有点像外地人,但说得不重。那个高个子,左边眉毛上好像有道小疤。哦,对了!他抽烟的手,是左手!是个左撇子!”
左撇子,眉上有疤,一高一瘦……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郑建国的脑海里迅速拼凑成了一个危险的画像。
“你做得很好!”郑建国由衷地夸赞道,同时给了他最专业的建议,“听着,如果再看到他们,不要惊动,保持距离。第一时间想办法报警,告诉警察有可疑人员在市场内活动。记住,安全第一!”
电话那头的男人苦笑了一声:“报警?郑乡长,我也想啊。可等警察来了,人早没影了。我跟谁说去?说有两个人问我几点关门?警察不得把我当神经病啊……我思来想去,这事,也只有跟您说才有用。”
这番话,让郑建国感到一阵无力和心酸。是啊,在没有实际罪行发生前,这种“可疑”在僵化的执法流程里,是多么的难以立案。民众的恐慌和敏锐的直觉,与冰冷的程序之间,隔着一道巨大的鸿沟。
挂了电话后,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但郑建国的耳朵里却嗡嗡作响。 办公室再次恢复了寂静,但这寂静里,却充满了风暴来临前的压抑。
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大脑飞速运转。这个匿名电话,像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彻底砸碎了他心中最后一点侥幸。
这不是意外,甚至不是简单的报复性纵火。这是一个有组织、有预谋、有侦查、有明确作案路线图的犯罪团伙!他们的目标,就是沿着那条拆迁规划线,系统性地清除掉所有障碍!
他回到桌前,将刚刚从电话里听到的所有信息,一字不差地、用尽全力地记录了下来。 他的笔尖在纸上划出深深的印痕:
【线索来源:城东市场匿名商户(声音紧张,可信度较高)】
【可疑人员:两人。主犯特征:男性,身高约一米八,偏瘦,戴鸭舌帽,左撇子,左眉有疤,外地口音。从犯特征:男性,较壮,跟随主犯。】
【可疑行为:1、在市场内反复游荡,不购物。2、重点观察建筑结构、电线线路、后巷等薄弱环节。3、主动搭讪商户,刺探夜间安保情况、关门时间、线路安全等敏感信息。】
【综合判断:极有可能为纵火团伙进行前期踩点,城东市场危险等级极高!】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虽然他依然不完全确定这伙人就一定和之前的火灾有关,但所有的逻辑链条都已经严丝合缝地指向了这一点。 那个在暗中操纵一切的黑手,终于因为这次不经意的“踩点”,露出了一丝具体的、可以被追踪的马脚。
任何线索都绝不能放过!
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个星期,两个星期过去了,郑建国非但没有等来任何好消息,反而陷入了更深的迷雾。 他收集到的外围信息越来越多,但指向核心的关键证据,却始终找不到。
李卫东那边传来的消息令人沮丧。他派去的两名便衣警察在城东市场蹲守了整整十天,别说左撇子和眉毛有疤的高个子,就连任何形迹可疑的人都没再出现过。那个神秘的纵火团伙,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在打出那通试探性的电话之后,就彻底隐匿了行踪。他们就像是经验最老道的猎人,稍稍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便立刻缩回了黑暗的巢穴。
而那个给他打匿名电话的商户,也再无音讯。郑建国曾两次装作采购员,独自一人去城东市场里转悠,试图找到那个“信得过他”的人。他在市场里走了一遍又一遍,观察着每一个商户的表情。他看到的是一张张被恐惧和猜疑笼罩的脸。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一旦有陌生人靠近,便立刻警惕地散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氛围。他知道,那个打电话的人,此刻一定也正躲在某个角落里,用恐惧的眼神观察着他这个“不速之客”,却再也不敢上前相认。
巨大的无力感像潮水一样淹没了郑建国。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拳击手,明确地知道对手就在黑暗中,却始终找不到对方的位置,只能徒劳地对着空气挥舞拳头,耗尽自己的力气。
他办公室里那张旧地图,已经被他用各种颜色的笔画满了标记和箭头。那条由红色图钉连成的线,像一道狰狞的伤疤,每天都在嘲笑着他的无能。他感到自己被困在了一个死胡同里。所有的线索,无论是火灾现场的物证,还是匿名者提供的目击信息,都在指向一个无形的黑手,但到了最关键的一步,线索却齐刷刷地断掉了。
这个夜晚,郑建国又一次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对着满墙的资料发呆。桌上的卷宗堆积如山,每一份都代表着一户人家的悲剧。他点燃一根烟,任由尼古丁麻痹自己紧绷的神经。烟雾缭绕中,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农贸市场火灾的卷宗上。那份由消防队出具的、写着“电路老化,意外失火”的官方报告,此刻显得那么刺眼。
意外……意外……如果一切都是意外,为什么这些意外会如此精准地发生在拆迁路线上?
他烦躁地掐灭了烟头,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他的大脑像一台超负荷运转的机器,每一个齿轮都在发出痛苦的呻吟。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需要换一个思路了。
一直以来,他的所有努力都集中在“火”本身。他试图从灰烬中寻找纵火的痕迹,从人海中寻找点火的人。他不能再这么死死地盯着火灾现场了,那可能本身就是一个被精心布置过的、用来迷惑所有人的舞台。 真正的答案,或许根本不在舞台上,而在后台。
后台是什么?
郑建国的脚步猛地停了下来,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破了他脑中的迷雾。
钱!
所有的罪恶,归根结底都离不开一个“利”字。这场连环大火的背后,最核心的驱动力,不就是为了顺利拆迁,为了那背后巨大的商业利益吗?既然如此,为什么不顺着钱的流向去查呢?
火灾现场的证据可以被销毁,目击者可以被恐吓,纵火犯可以躲藏,但钱的流动,尤其是在政府账目下的拆迁补偿款,是会留下最清晰、最难以磨灭的痕迹的!
这个想法让他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他感觉自己像是困在黑暗迷宫里很久的人,终于摸到了一面可以通向外界的墙壁。
也许,他应该从补偿款的流向入手。
他迅速冲回办公桌前,拉开抽屉,从最底下翻出了一份厚厚的文件——《旧城区第一批拆迁户补偿款发放明细表》。这份文件他之前也看过,但当时只是粗略地核对了一下数字和签名,并未深究。
但现在,他用一种全新的、审视罪证的眼光,重新逐行逐字地阅读这份表格。
他的手指在纸上缓缓移动,划过一个又一个名字:孙大鹏,饭馆被烧,补偿款三十七万;李金发,布行仓库被烧,补偿款五十二万……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受害者”。
突然,他的手指停在了一个名字上——赵老蔫。
赵老蔫,那个开五金店的老头,是这一连串事件中最早“出事”的人之一。郑建国对他的印象很深,那是个出了名的倔脾气,因为嫌补偿款低,曾拿着扁担把拆迁办的人赶出过家门。可就在他店铺旁边的小仓库“意外”着火,烧掉了一批不值钱的废铜烂铁之后,他却以一个令人惊讶的速度,签下了拆迁协议。
郑建国眯起了眼睛,盯着表格上赵老蔫的名字后面那个刺眼的数字——六十八万。
这个数字,在整份补偿名单里,算得上是相当高的了。对于一个半间铺面加一个小仓库的五金店来说,这个价格甚至可以说……有些过于优厚了。
一个念头,大胆而又阴冷,从郑建国的心底冒了出来:会不会……有些所谓的“受害者”,根本就不是受害者?
火,是“大棒”。它用来惩罚那些不听话的,比如孙大鹏。那么,会不会还有“胡萝卜”呢?用一笔远超正常标准的补偿款,来“奖励”那些愿意配合演戏,甚至主动制造“意外”的人?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赵老蔫那个被烧掉的、几乎没什么值钱东西的小仓库,就不是一场意外,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苦肉计”!一场做给所有钉子户看的“杀鸡儆猴”的戏!而那笔高额补偿款,就是他配合演出的封口费!
这个想法让郑建国不寒而栗。如果真是这样,那他面对的,就是一个远比单纯的纵火犯更加可怕的利益共同体。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只是一个猜测,一个没有任何证据的猜测。但他知道,这是他目前唯一的突破口。
他合上文件夹,眼神变得无比坚定。他决定,第二天,就从这个赵老蔫开始查起! 他要去查查,这些拿着高额补偿款、迅速从人们视线中消失的所谓“受害者”们,看看他们拿到钱之后,都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又有什么异常的动静。
第二天清晨,天色灰蒙,像是被一层薄薄的烟尘笼罩着,一如郑建国此刻的心情——沉重,但又带着一丝即将破晓的期待。他没有开乡政府那辆显眼的吉普车,而是骑上了自己那辆半旧的凤凰牌自行车,独自一人前往了赵承荣——也就是那个外号“赵老蔫”的五金店老板,登记的新住址。
地址位于城东一个新建的还迁小区,名叫“汇泉小区”。崭新的楼房,整齐的绿化,与旧城区的破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郑建国在楼下停好车,抬头看了一眼那栋六层高的楼房,心里暗自盘算:从旧城区的钉子户,到新小区的住户,赵承荣的人生在短短几个月内完成了一次巨大的跨越。而这次跨越的代价,或者说“门票”,很可能就藏在那场蹊跷的大火里。
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走上三楼,站在302的防盗门前,抬手,沉稳地敲了三下。
“咚,咚,咚。”
门里先是传来一阵拖鞋“沓沓”的急促脚步声,然后戛然而止,仿佛有人在猫眼后窥探。过了足足半分钟,门才“咔哒”一声,开了一道缝。
门后露出的,正是赵承荣的脸。
赵承荣见到门外站着的郑建国之后,整个人明显一愣,就像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凝固了。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包含了至少三个层次的变化:首先是瞳孔瞬间收缩的惊骇,那是猎物看到猎人时最本能的反应;紧接着是无法掩饰的慌乱,眼神飘忽,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最后,这两种情绪被他强行压下,转化成一种僵硬的、过分热情的错愕。
“郑……郑乡长?!”他干巴巴地喊了一声,第一时间他也没想到,郑建国这位日理万机的乡长,会亲自、并且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家门口。 他的大脑显然在飞速运转,搜索着应对的说辞。
“赵老板,搬新家了,我这是代表乡里,做个回访,看看你们这些老商户在新环境里过得怎么样。”郑建国脸上挂着公式化却又显得亲切的微笑,语气平缓,不带一丝压迫感。
他就像一个真正来嘘寒问暖的基层干部,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郑建国的这份从容,反而让赵承荣更加紧张。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然后迅速拉开门,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哎呀,快请进,快请进!您看您,来就来吧,还……还亲自上门,真是太麻烦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