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十年的秋夜,长安鸿胪寺的庑廊下,一位身着青碧襦裙的少女正俯身整理典籍。烛火跃动间,她耳垂上的明月珰泛起幽光,与案头“主簿候选”的木牌相映成趣。
“贞晓兕,三更天了,还不歇息?”老书吏提着灯笼经过,忍不住提醒。
少女抬头一笑,眼尾朱砂痣在灯下宛若滴血:“就快理完这批西域舆图了。”她说话时带着奇异的韵律,不似寻常官家女子——贞晓兕,这个穿越千年而来的灵魂,已在鸿胪寺当了半月见习主簿。
忽然,北院传来争执声。贞晓兕蹙眉细听,竟是中书令张嘉贞与兵部尚书张说的对答:
“...裴伷先虽曾立功,然触犯律法岂可轻饶?当施杖刑以儆效尤!”
“不然!刑不上大夫,士可杀不可辱!”
贞晓兕指尖微颤。她记得史料记载的这场争论,正是二张关系转折的关键。悄然移至竹帘后,她看见张说振袖时腰间玉带钩的寒光,与张嘉贞紧攥笏板的指节。
长期“低位-高位”角色反转易触发相对剥夺感?贞晓兕在心中默念。穿越前攻读心理学的她深知,昔日兵部侍郎张说面对旧部属张嘉贞时,那平静语调下藏着何等惊涛。当张说以“天下士人体统”终结争论,她注意到玄宗微微颔首——好精妙的“道德提升”策略。
待群臣退去,贞晓兕在回廊拦住正要登车的张说:“尚书方才所言,可是想起永昌元年在御史台受辱的旧事?”
张说猛然转身。那段他被来俊臣构陷下狱的秘辛,这少女如何得知?
“你...”
“在下鸿胪寺主簿候选贞晓兕。”她施礼时裙裾旋如莲开,“只是觉得,尚书今日驳斥杖刑时,像极了当年在狱中拒画押的风骨。”
这话如针刺穴。张说凝视她片刻,忽然轻笑:“小娘子竟知永昌旧事?”
“《御史台记》残卷恰在鸿胪书库。”贞晓兕抬眼,目光清凌如雪水,“不过尚书可知,您今日这番仗义执言,在旁人眼中却是对付张相的第一步?”
车辕声轧轧远去后,老书吏慌慌张张跑来:“你不要命了?敢拦张尚书的车驾!”
贞晓兕摩挲着袖中暗藏的智能手机——这是她穿越时唯一的随身物,此刻正显示着《旧唐书》关于张说结局的段落。屏幕微光映亮她唇畔叹息: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北巡前的暗涌发生在次年正月,玄宗决定北巡晋阳。诏命下达时,贞晓兕正在整理汾阴后土祠的旧档。见张说奏请修葺祠庙的文书,她忽然拍案而起。
“原来如此!”引得邻座主簿侧目。
是夜,她求见鸿胪寺丞:“下官愿往晋阳协理蕃使迎送事务。”寺丞打量这位以“精通蕃语”破格录用的少女,终被其列举的突厥、回纥礼仪细节说服。
车驾出长安那日,风雪漫天。贞晓兕骑着青驴随在仪仗队末,望见张说的朱轮车在龙武军护卫中碾过冰辙。忽然车帘掀起,张说苍老的嗓音传来:
“那小主簿,跟得上么?”
她扬鞭指向远处山峦:“尚书可闻‘三月雪封太行道’?下官倒要看看,是风雪快,还是求功之心急。”
这话大胆得近乎无礼,张说却大笑:“且看你有无本事走到晋州!”
途中宿营时,贞晓兕用手机拍下雪中营帐,无意间拍到张说亲信与幽州将领密谈的画面。放大影像时,她瞳孔骤缩——那人腰间银鱼袋的纹样,竟与她整理过的“张嘉佑贪污案”证物如出一辙。
她连夜修书,用隐形墨水在绢帛上写下警告,社会身份复杂性陷阱,托商队送往幽州张嘉贞处。穿越前作为犯罪心理学研究员的直觉在尖叫:张说正在布一场针对张氏兄弟的局!
然而信使出发三日后的深夜,忽有马蹄声破雪而来。贞晓兕掀开帐帘,正见张嘉佑被金吾卫押解而过的身影。她攥紧袖中手机,历史依然朝着既定轨迹碾压而来。
二月十二日,一场素服待罪的阴谋,玄宗驾临晋州。当夜州衙灯火通明,贞晓兕作为鸿胪寺译语人列席宴会。丝竹声中,她见张说举杯走向身着素服的张嘉贞:
“张相何故如此憔悴?”
“舍弟获罪,岂敢安享华宴?”
张说叹息:“依某之见,不如明日大朝时仍着素服,以示待罪之心...”
贞晓兕指尖发凉。她清楚记得《唐会要》记载:开元年间凡大臣着素服待罪者,十有八九遭贬。正要上前,忽被身后人拉住——竟是乔装成胡商的夏林煜,她穿越后结识的密友。
“莫要冲动。”夏林煜压低声音,“张说已买通晋州术士,今夜就要在张嘉贞住处埋厌胜之物。”
贞晓兕倒吸寒气。史书未载的细节!她假借更衣离席,直奔张嘉贞寝院。果然见黑影在墙角挖掘,急中生智高呼:“有刺客!”引得巡夜卫兵蜂拥而至。
混乱中她将术士塞入墙缝的桐木人偶调包,换上前日市集买的傀儡娃娃。月光照见人偶背上符咒——竟是西州回纥的诅咒纹样!
次日大朝,当证据呈上时,张说脸色微变。他原计划用汉地巫蛊构陷,怎会变成回纥邪术?玄宗蹙眉:“此物从何得来?”
贞晓兕出列跪奏:“陛下,此乃吐蕃‘牵偶术’,鸿胪寺存有样本。然...”她话锋一转,“若真要构陷大臣,何须用外邦邪术?可见此事蹊跷。”
这番抢白打乱了张说节奏。虽最终张嘉贞仍被贬幽州,但巫蛊案未能坐实,保全了性命。退朝时,张说经过贞晓兕身边,低语如刀:
“小娘子好手段。”
“不及尚书‘嗅靴’妙计。”她微笑还礼。
三月返京,贞晓兕正式升任鸿胪寺主簿。某夜她在皇城值宿,忽闻叩门声。开门见夏林煜披着露水立在阶前,袖中哗啦啦抖出五卷弹章:
“是时候了结张公案了!”
烛火下,五色丝绳缠绕的卷轴铺满案几。猩红卷轴记载张说巴结王毛仲的细节,当读到“嗅靴尖”时,五色丝绳下的冰山?贞晓兕轻笑:“胡俗?这分明是突厥奴拜主人的礼仪。”
“更精彩在此。”夏林煜展开青绳卷轴,“鸡林夜明帘遮月是假,真正奢靡是他用夜明珠粉调墨书写《封禅颂》!”
贞晓兕想起现代实验室里见过的珠光颜料,不禁感叹张说的炫富手段超前。当黄绳卷轴展开,记录他骂崔隐甫“目不识丁”时,她忽然拍案:
“这里有问题!崔隐甫明明着有《春秋异闻录》,张说此举是要彻底摧毁对方学术声誉。”
最惊心是紫绳卷轴——张说讥讽宇文融“鼠辈”时,宇文融就在屏风后。白绳卷轴更列满树敌名单,贞晓兕以朱笔在“源乾曜”旁注:“表面温顺,实藏杀机。”
“可知我为何此时出手?”夏林煜问。
贞晓兕闭目回忆《资治通鉴》时间线:“因为...王皇后将废,陛下需要新的权力平衡?”
“聪明!”夏林煜击节,“张说这座冰山,该沉了。”
开元十一年秋,弹章如雪片飞向御案。贞晓兕奉命入宫整理四方贺表时,正遇张说跪在沉香亭外。昔日权相散发跣足,怀中紧抱泛黄的《封禅仪注》手稿。
“陛下!臣愿辞官归隐,只求保存此书...”
亭内传来玄宗冷语:“当初用夜明珠粉写表时,怎不想着青史留名?”
贞晓兕上前施礼:“陛下,鸿胪寺需查证蕃使贡品名录,可否准张公暂避?”
玄宗颔首。她扶起张说经过曲廊,老宰相突然抓住她的衣袖:“小娘子,那日你说永昌旧事,可知来俊臣死前说过什么?”
手机在袖中震动,发出了坠冰之声,贞晓兕调出来俊臣档案:“他说‘弄权者终为权噬’。”
张说颓然松手。望着他踉跄背影,贞晓兕忽然高声道:“尚书可记得拔曳古草原的奶酒?你说过要做大唐的擎天柏!”
老人背影一震,终未回头。当月,张说罢相,源乾曜继任中书令。
在鸿胪寺档案库,贞晓兕发现张说年轻时出使突厥的日记。泛黄纸页上,青年张说写道:“见漠上月,方知长安灯。”她轻轻合上卷宗,在归档签条上画了株被风雪压弯的柏树。
王皇后被废那日,长安落初雪。贞晓兕站在鸿胪寺重阁上,望见废后素车出宫。忽然一阵风卷起石榴裙裾,正落在她窗前的梅枝上。
“就像这石榴裙,”她轻抚冰凉的丝绸,“再艳丽也不过是盛世点缀。”
夏林煜不知何时出现,递来温热的酒壶:“张说在邺城病重。”
手机屏幕亮起又暗。贞晓兕想起现代心理学教室里的幻灯片,那行“性格决定命运”的结论此刻如此苍白。她展开张说最后的奏表抄本,在“臣以微贱”四字上停留良久。
“他至死都在强调出身。”她苦笑,“其实开元盛世最残酷处,就是让寒门看见希望却不给出路。”
暮鼓声中,他们听见封禅大典的乐工在排练。贞晓兕忽然问:“你说千年后,会有人记得王皇后们的哭声吗?”
无人应答。只有雪片落上窗棂,像历史擦去的无数泪痕。
多年后的开元十八年,已任鸿胪寺少卿的贞晓兕出使契丹。在敖包祭祀仪式上,她看见萨满跳着古老的“嗅靴舞”。
随行年轻录事好奇:“这舞蹈何意?”
她望着草原尽头:“是说雄鹰再高,也要低头觅食。”
夜宴时契丹可汗问:“唐室名臣如云,张说可排第几?”
贞晓兕斟满马奶酒:“譬如这酒杯,琉璃虽贵,易碎;陶盏虽朴,长存。”
归途经过拔曳古,她意外发现某处岩画:一株汉式柏树与突厥狼图腾交错,旁刻“唐张说”三字。手机扫描显示墨迹年代在开元十二年——正是张说去世那年。
“原来你回来过。”她掬一捧沙土洒在岩画前。
黄沙被风卷向南方,越过千年时光,去提醒那个在永昌元年狱中拒绝画押的年轻御史,去温暖那个在开元十年朝堂上为士人尊严疾呼的尚书,去搀扶那个在开元十一年雪地里怀抱史稿的老臣。
可历史终究是单行线。就像贞晓兕永远无法告诉张说,现代心理学对他性格的分析;就像她始终说不清,自己穿越千年,究竟是为改变历史,还是为见证人心。
残阳如血时,贞晓兕打开手机最后百分之一的电量,将张说岩画的坐标存入云端。提示低电量的警报告知她: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