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澜眼中的星光越来越暗,越来越少,直到某一刻,她话还没说完,便睡了过去。
少女就这样躺在草地上,她的身体舒展些,万千青丝垂落着,散布在草地上,显得无比放松,没有一丝戒备。
月冬就在她旁边静静看着,很久很久以后,他都没有说话,都没有任何动作,他不想打破这份美好。
他明白的。
对于清澜的一切,他都明白的。
这世上再不会有一个人,能如月冬这般明白清澜。
她明明经历了最痛彻心扉的背叛,被自己最亲爱的家人捅了致命一刀,她明明可以彻底堕入复仇的深渊,明明可以不再信任这个世界。
但她没有。
哪怕是为了复仇,她也从未磨灭自己的本心,从没想过伤害无辜,亦或是让朋友成为工具,随意差遣。
崩塌过的信任,想要重新建立,要比从前困难无数倍。
可是千阵山或许真的有某种魔力,它真的让这个满心戒备的少女,重新建立了信任。
他明白,她必然是在无数次的生死危机时,想到了荼蘼和他这些人,而这些人,也从未让她失望过。
这一刻,月冬由人及己,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或许他想守护千阵山的愿望,不只是因为清澜想要,也是他心中最深处的想法。
因为,这里本身就很美好,本身,就值得任何一个生活在其中的人,信仰。
月冬笑了,他的笑容很温和,很可亲。
他的目光再度落在清澜的脸上,这一次他看了更久。
他以非常轻的声音,说道:“谢谢你陪我来千阵山。”
“谢谢你从不介意我的真面目,始终相信我。”
“我知道你总是觉得是我在支撑你,可其实,是你在支撑我,是你给我修行的意义。”
“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
太阳仿佛永远都会升起,每天都理所当然的出现,所以阳光这样的事物似乎并不值得被珍惜。
但生命的岁月是有限的,在这样一个清晨,在日光洒落千阵山的这一个瞬间,温暖而和煦的光芒将清澜唤醒了。
她从草地上站了起来,看着已经大亮的天空,睡眼蒙眬。
她的身边,已经没有了月冬的身影。
而醉酒的流光,昨晚也被伤心的墨白抱回了白心院。
灵月小筑又恢复了以往的安静,甚至是寂静。
一切景色如旧,可其实早已不同。
比如,荼蘼的小楼后,多了一个矮些的新楼,那是青霄的两位童子帮忙建造的。
比如,小湖对面开辟了一个无数通道的山洞,那是赤蛇帮清澜练月逐的场所。
清澜回头向后望去,只见荼蘼已经醒来,赤蛇还四仰八叉地在草地上呼呼睡着。
日光照亮一切,清澜和荼蘼相视一笑。
……
一夜醉酒过后,所有生活都回归了正常的秩序。
九渊发来情报,北域冰原,剑林秘境的剑罩风暴已然连续降低七日,按照这个趋势估算,最多再有三日,剑林便会允许灵元境修士进入。
清澜和凌舒,已经出发了。
这一次,清澜婉拒了辰夕、辰烟、周成等人,她已悄悄和瑶羽长老见了一面,说清楚了辰夕姐妹的身份。
即便是瑶羽长老这般心胸开阔之人,亦是震惊无言,甚至需要观星海半日,才能平复心情。
她没有说什么,清澜却看出她眼底迸发的战意——即便是上古天女,也不能轻易伤害她的弟子。
清澜心中有底,就此离开。
瑶羽看着她的背影,不知过了多久,轻轻叹了一声气。
只有林霜懂得她的叹息。
此时,在星池中修行的姐妹两个,虽然没有完全得知自己的身世秘密,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些和过去不同的细节。
曾经和她们亲密无间的清澜姐姐,莫名开始疏远她们了。
两姐妹有些沮丧,却又非常清楚地认识到,这份疏远不是因为境界,不是因为差距,不是因为她们两个不好。
而是因为一些她们不知道的原因,她们很不安,却没有沉浸在不安中。
天女转世,自然不凡,二人很快就恢复了刻苦的修行,想要追上清澜的脚步。
此刻,处于两个女孩识海中的天女意志,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清澜在临走之前,带着荼蘼来到了她所处的黑暗空间中,让她震惊且无语的是,清澜能穿越那片天火结界也就算了,她的老师居然也能穿过!
这世道真是变了,天底下的人道强者更多了。
天女感到压力的同时,也有些欣慰。
而当她发现自己和荼蘼一战,居然只能以平局收场时,这份欣慰则变成了一些恼羞。
她是什么身份?她可是万年前人族的最强者,而现在这个小小晚辈,居然能跟她打平!
天女彻底陷入自闭。
她的自闭不只是情绪,亦是一份真正的信任,荼蘼相信了她想要的传承,所以清澜也相信了她的承诺。
所以,辰夕、辰烟两姐妹,至少还可以再独立地存活数百年,这份承诺会一直持续到二人突破灵虚境的那一天。
而这,已经是清澜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
万灵星池的修行热火朝天时,月冬也踏入了九渊的战台。
他面色平静,似满足又似释然,他终于来到了这里。
拜别瑶羽后,他来到了第二位山门长老的门下——七长老,阳霁。
在他突破灵元境后期,去往大长老所在的天海关前,他将先在九渊厮杀战斗百年。
他将直面百年前的师兄师姐,将和百年前最天才的那批人战斗到底,而他们,每一个都是经历过边城与妖族厮杀的高手。
这是月冬一个人的战争,除了生死,一切残酷皆存。
九渊的历练对每一任天御传人来说,都是难以启齿、不愿回想的血腥疲惫岁月,但月冬不这么觉得。
他的本能被唤醒,他回到了自己长大的残酷世界,他甚至如鱼得水。
……
西海深处,一叶扁舟轻轻摇曳着,那轻舟在海面上微小如颗粒,速度也缓慢至极。
但若拉进距离,便会发现那轻舟的速度极快,像是后面有狗撵一般。
白芷疯狂地划着船,她的脸上又激动又克制,她终于从白家的小岛上逃出来了!她终于摆脱她母亲琉璃夫人的控制了!
她在听说清澜把牧家的脸打得啪啪作响后,深觉痛快,又很快决定,她要去剑林见一见这个女孩!
她要亲眼看一看月君的弟子,如今的她已经不奢望荼蘼收下她,但……若是能和清澜成为朋友,也是有机会拜见月君的吧……
想明白这一点的白芷,毫不犹豫地逃跑了。临行前,她根本没搭理那个讨厌的妹妹,白汀再次带着虚伪的笑容来见她,被她打晕扎了七十多针后,她便神清气爽地跑了。
想着能够离开家族的保护和囚禁,去见真实的世界,女孩真的很开心。
海面上不断传来这位白家大小姐的狂笑声,吓得四处的海妖以为是什么疯子来了,纷纷闻声而逃。
……
寂静多年的北域,来了很多人。
混元剑宗的四位剑子齐至,元家更是早早放出话来,临光剑,他们志在必得。
世间器修无数,自然不会有多少人放过这鱼跃龙门的机会,自然不会被四人的霸气宣言吓到,因此,剑宗还派出了多位峰主护道夺剑。
数道冷漠而高傲的身影出现在漫天风雪中,他们的意思很明显,不管最后是谁得了那把剑,都必须过元家这一关,想带走那把剑,得看他们同不同意。
可惜,这份过分的张狂被剑林深处的某个人感知到,于是九道惊天剑光闪过,一剑斩退一个,元家九位峰主,还没来得及警告和阻拦天下器修,就已经被重伤,只得尴尬退场。
元家,成了大陆新的笑话。
剑林的进入恢复了秩序,清澜、凌舒、歌羽纷纷入场。
除了他们之外,虚空裂缝中,还来了一位粉衣身影。
或许是幻道的道法太强,天下没什么地方去不得,又或许是剑林主人对幻天主的到来并不抗拒,总之,少欢很轻易便突破了剑林的结界。
少欢听说临光剑仙已经死去却又活着,关于生死之事,他想去问他些问题。
另外,他还听说荼蘼新收了个弟子,他有些好奇,又正好有一道礼物很适合带给她。
北域冰雪依旧,无数人涌入剑林,可不远处的云宫无人敢去打扰,安静依旧。
……
牧屿跪在青冥峰的山脚下,已经十日了。
他这个世家之主,在混元剑宗没有任何体面,除了元唯来问候过,再无人在意他的脸面。
而且因为文诚居的宣告,他和牧晨雪都被永久钉在了墨书上,终生都无法洗去这些屈辱。剑宗那些原本拥护牧仙子的弟子,如今全都换了一张面孔,对他们牧家憎恶至极。
当初,他有多逼迫文家,如今,他便有多后悔。
数日以来,他心慌不已,他的女儿已经被送入宗主的洞府中,而疗伤的结果、牧晨雪的生死,他通通不知道。
此刻,青冥峰上,洞府之中,元升默面无表情地看着生死不知的牧晨雪,他眼中没有一丝对这个关门弟子的疼爱,只有对她办不成事的厌恶。
“连斩命剑都无法打败她的弟子么?”
“荼蘼,这世上为何有了我,还要再有你呢……”
无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
也无人能够消解他的执念。
……
祝彤已经来到圣山之中,这里除了白色,几乎什么颜色都没有。
一向高傲的她,在如此圣洁强大之地,显得有些拘束和无措。
真正得到了从来都渴望的宗门归属,可她却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喜悦。
一个在世家之中的天之骄女,连她的家主父亲都不放在眼里,在这里,却没什么人那样包容宠爱她。
……
白虎依然在归墟中行走着,她不停地前行着,前行了千百年、千万里,不知道哪一日,她才能彻底摆脱四象图的控制,彻底离开这里,彻底得到真正的自由。
和白虎的不敢停歇,一直在路上不同,朱雀陷入了近乎永恒的静止中。
她的身边全是妖兽的雕塑,那是些死物,却又有拼接的杂乱生气,混乱、诡异,一直在她身侧。
她明白,这都是王城深处那个人干的。
她知道,拼接人族、妖族的器官组织,并施以怨魂禁术,是两族都不能允许的事。
但她没有勇气做任何事,她不敢揭发人王,更不敢泄露丝毫自己的气息。
她在等,等一个或许没有可能的可能。
可她内心对此是绝望的,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和白虎相聚,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获得真正的自由。
她是朱雀,是天地间最自由的鸟,禁锢,对她来说是最可怕的折磨。
……
朱炎和丁琳已经来到了宁乐城,宁乐城主看完清澜的信,十分欢迎他们的到来,当他们得知月冬所在的千阵山距离宁乐城不远时,二人双双陷入了沉默和感叹。
真实的世界,他们已经在其中厮杀了很多年,当面对这份少有的柔软善意时,二人都有些无措。
万里之外,程辉哼着歌叼着草,驾着一辆马车,向着天南出发。
从东域到千阵山的路很长,但是再长,也没有他母亲的腿疾时间长。
马车的外面十分朴素,看着简陋破旧,但里面却用了很多的棉花被子,把四角都填满了,堆得很是柔软。
他的母亲便在车里。
哪怕他的母亲一直在笑着说不需要,但作为儿子的他,依然坚持,依然十分想要治好母亲的腿。
他的坚持,来源于对那个女孩的信任,他见过她的治愈之力,更见过她的善良。
因为见过,所以相信。
和程辉一样抱有信任的,还有一对夫妻。
一片如镜般清澈的湖面旁,那里似乎被冰雪和炎日笼罩着,冷热交替,又彼此融合,怪异,又十分和谐。
冬生扶着夏寂,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走出木屋,冬生看着很紧张,但夏寂很高兴,她不怕跌倒,不怕受伤。
她就这样走到了湖边,就这样走出了那个闭塞灰暗的过去。
二人打算去平湖上泛舟,或者去更远的地方,也可以。
是什么让这对夫妻重拾对生活的希望?
是一个女孩,是一个未来必然会兑现的承诺。
冬生和夏寂,都无比相信清澜的未来。
那是,生命女君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