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贵妃辞世对永乐的打击一点也不亚于徐皇后和权贤妃之殇。此后,他甚至产生了一 种莫名的幻觉,怎么自己钟情于哪个女人,上苍也钟情于她,非要急急地招走不成?邺地的河神喜欢天真幼稚的小姑娘,西门豹来了,好色的河神也只得接受三老和女巫的报告, 扳一扳旧日的任性,再不敢随意喜欢。永乐真的希望自己身边也有一个西门豹一类的人, 他知心的女人就不会带着他的春梦去了。
百年花草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身边如云的美人,擅风情也好,秉月貌也罢,却不能解他心中的饥渴。辍朝三日后的十几天来,他虽天天上朝,却不知每天在想什么、做 什么,看谁都别扭,跟谁都发火。地方报来喜事,他嫌人家晚了;报来灾事,他会大骂有司无能。五府、六部、都察院、内阁官员都知皇上发的是邪火,一时劝不住,只得唯唯诺诺,听着,看着,忍着。
这天散朝后,兵部尚书方宾随了阁臣陪皇上到后殿,实是一件棘手的事不得不跟皇上 说了。朝堂之上说吧,怕遭了训斥下不来台;到了堂下,只有内阁的两个人,人少,挨了 骂也无伤大雅。永乐换了一身下朝后的素装,以示对王贵妃的缅怀,黄俨、马云两个大太 监寸步不离,一会儿奉汤,一会儿上茶,争相在皇上跟前买好;几个臣子也是没话找话, 想着法子逗皇上开心,还得收敛着,生怕哪句话错了,引火烧身。好半天,永乐虽没见笑容,但说话却和缓了。
难得的阴转晴,得抓住机会,方宾见缝插针,方方的大脸上堆着事,拐弯抹角,拱手 道:“皇上天下胸怀,四海一家,番邦蛮夷无不感恩戴德,仰慕我泱泱中华,只有这海中之国的日本桀骜,贡使时断时续,海寇扰攘不绝,为我东南沿海之大患啊!”
虽然只有几句话,方宾白皙的脸上还是渗出了汗珠。偷觑了一眼皇上,扭动身子,犹豫再三,还是不敢一下子把实情道出来。
海疆倭患已是大明多少年的家常便饭了,永乐即位十几年来,他身旁的大将李彬、柳升、陈瑄以及沿海省份的都司首领几乎都奉过下海捕倭的旨意,虽倭患不绝,却也没有较大的战事,就像几只蚊子总附在人的耳边嗡嗡,得了机会了就叮上几口,虽危害不大,却很烦人。方宾私下已和阁臣杨荣打过招呼,说有要紧的事禀奏,方便时说句话。杨荣见他又不得不绕弯子,忙搭了句话,拣皇上爱听的娓娓道来。 “永乐四年平江伯陈瑄大败倭寇于沙门;七年,安远伯柳升大破倭寇于青州海中;九年,皇上又命丰城侯李彬巡海;倭寇似是安静了一些。近一两年又见猖獗,皇上遣使责问, 日本新任国王原义持说他也不知情,还说来我大明的日本贡使也让海寇给抢了,他要发兵捕剿对马、台岐诸岛的海寇。”
“此话不能全信,”阁臣金幼孜眼睛一亮,他对此事有过探究,更有发言权,“太祖时, 日本对我大明建国并不为意,臣翻看过洪武年间的折子,其中这样一段很有挑战劲头的话 至今记忆犹新,日本奏曰:‘天朝有兴战之策,小邦亦有御敌之图。论文有孔、孟道德之 文章,论武有孙、吴韬略之兵法。又闻陛下选股肱之将,起精锐之师,来侵臣境。水泽之地, 山海之洲,自有其备,岂肯跪途而奉之乎?顺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相逢贺兰山前, 聊以博戏,臣何惧哉?倘君胜臣负,且满上国之意;设臣胜君负,反作小邦之羞……’你 听听,说文论武虽皆我中华之所踪,觍着脸不说,还敢相逢贺兰山前,聊以博戏,多大的口气?故臣以为,那倭寇明着与日王无关,暗中有没有干系很难说,狼子野心不可不察。”
“臣也这样认为,”方宾终于能接上话题了,他感激地朝杨、金二人点点头,言道, “倭奴就是倭奴,唐初与中国甚笃,才给他取了个文雅的名字——日本,可倭性不改,奴性依然,寻机劫掠乃其天性。勉仁讲,近年倭患又见猖獗,不无道理。兵部得报,近日, 倭陷浙江松门卫,阖城百姓被掠,死伤两千人;倭寇图们江,朝鲜束手受刃者二万余人, 辽东震动……”
“够了!你随阁臣进来,不就是想告诉朕两个坏消息吗!吞吞吐吐,犹犹豫豫,哪像兵部尚书?朝鲜死了两万多人,我辽东就没死人?”听他们说了半天,不得要领,永乐更急了。
“辽东防范甚严,倭不能动。”方宾虽遭痛斥,毕竟话说了,心下一阵轻松。其实, 倭寇还袭击了几处海疆,不是他不奏,而是皇上把话给截了,那就是皇上的事了,干脆不说,顺着皇上的思路,那一篇就翻过去了。拣高兴的说,“都督刘江有信儿,已探知了这伙倭寇的人数、武器和动向,下一步就想打个漂亮的伏击战,向皇上奏捷。”
永乐眼前立时出现了那个高而黑瘦的犟汉子刘江,叹息了一声,犟牛,他认准的事十 头牛也拉不回,当年,刘江虽也像成国公朱能一样勇冠三军,无坚不摧,但个别战事却不 听自己这个统帅的安排,因此靖难后也就没有封爵。自他镇守辽东,十年了,东北安定, 辽东都司、奴儿干都司治下各族岁贡不绝,连狡黠的阿鲁台也一直收山敛手,朵颜、泰宁、福余三个蒙古卫大体也能俯首听命。
永乐原以为,刘江勇而无谋,但两次北征,让他看到了不一样的刘江,看到了粗中有细而略知兵法的刘江,也看到了恩威并重而长于坐镇的刘江,他欣慰自己选对了人,更欣 慰刘江在镇守中的谋略。
他说:“北迄辽东,南至闽粤,我大明万里海疆,倭患甚嚣尘上,几无宁日。倭之为寇中国,日本国王岂能无责?其一,朕要遣使严加诘问;其二,诚如幼孜所言,阳奉阴违、 分庭抗礼之事或可难免。兵部移文辽东及各沿海都司,把防倭、备倭列为头等要事,严饰海防,加固城垣,整兵以待,不得给倭寇以任何可乘之机,并寻机歼灭来犯之敌。”
“皇上圣明!”几个人一齐说。 “另敕刘江,及早将伏击部署报上,朕要先睹为快,若有不周之处,还能帮其谋划一番。” 永乐就是这样一个人,议论起军国大政来头头是道,但又过于细腻,举轻若重,尤其是战事,固执自己的判断,连远在千里之外的战阵他也要过问,倒使前方的将帅们有些放不开手脚了。好在刘江是老将,了解皇上的脾气秉性,方略上依圣旨之意,具体战事安排就按自己的判断,临机处置了。
王贵妃死后,杨荣、金幼孜第一次见皇上这样清晰地料理国事,情绪已转过来,心中很高兴,遂接着备倭的话题又扯了许多,直至午膳时,永乐特意留三人一同用膳。
“大帅,我从广宁一路追到金州,见你一面真是太难了。”奴儿干都司都指挥同知康 旺扯着嗓子、拱着手,三步两步就跨到了辽东将军、总兵官、左都督刘江跟前。为照顾将 士生活,奴儿干和辽东都司两年一轮换士兵,康旺才和换防的官军一起来辽东的。
刘江使劲在康旺胸前捶了两下,答非所问:“你小子潜泳的本事挺大,一个猛子下去就是七八年,自己开衙建府,就把我这个老太爷扔在一边了。”说着,示意行礼后的康旺坐下。
“大帅就别笑话属下了,从东宁卫到奴儿干都司,从几千人到几十万人,我真个有点手忙脚乱。永乐九年建都司,十年亦失哈、亦公公又到了,看着我用一年工夫建起的永宁寺,大为感慨,遂在永宁寺旁刻石立碑。”
“这个我知道,”刘江大手一挥,“碑虽不甚伟,额题就叫‘永宁寺记’,正文是敕修奴儿干永宁寺碑记’。我在想,我们虽不是文人,但也知道,若没有这么个碑记,数代之后,恐怕连皇上在奴儿干设卫置所、抚绥远人的天地之心都淹没了,亦公公此举功在千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