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的管事奶奶王熙凤,有个“凤辣子”的诨名,平日里行事风风火火,说话爽利泼辣,与那位寄居在此、多愁善感的表妹林黛玉,仿佛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一个浸淫在世俗庶务中,将权柄玩弄得炉火纯青;一个徜徉于诗词风月中,视功名如粪土。然而,在这座深似海的公府侯门里,她们之间的关系,却远非“亲疏”二字可以简单概括。
那日,黛玉初入贾府,如同一只失怙的雏鸟,飞入了雕梁画栋却暗流汹涌的深林。她步步留心,时时在意,生怕被人耻笑了去。正当她与贾母、众姐妹叙话,感受着那份陌生又矜持的温情时,只听后院一阵笑语声,伴随着环佩叮当,一位彩绣辉煌的丽人,被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走了进来。
“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这一声,宛若画眉鸟钻云,清亮又带着不容忽视的穿透力。
黛玉连忙起身相见。贾母笑着向黛玉介绍:“你不认得她,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她‘凤辣子’就是了。”
王熙凤上前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了一回,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
这番话,说得既亲热又得体,既捧高了黛玉,又奉承了贾母,还不动声色地将三春姐妹也一并夸了进去。黛玉那时年纪虽小,却也听得出这话里的玲珑心思,只是初来乍到,更多的是对这位嫂子热情周到的感激。
然而,这热情的帷幕刚刚拉开,紧接着的一番对话,却让敏感的黛玉,以及所有明眼人,都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王熙凤刚坐下,便向王夫人回话,问的却是与迎接黛玉毫不相干的月钱发放之事。王夫人只淡淡回了句:“放完了就罢了。” 凤姐又笑道:“才刚带着人到后楼找缎子,找了这半日,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的,想是太太记错了?”
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 随即,她话锋似乎一转,却又带着一种漫不经心,“随手拿两个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罢,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可别忘了。”
王熙凤立刻接道:“这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
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
这番对话,表面上关乎缎子,实则是一场精妙的权力试探与立场确认。站在一旁的黛玉,虽不解其中深意,却也隐约感到,那“随手”二字,透着一股子难以言说的轻慢。而王熙凤那句“已预备下了”,是真是假?是未雨绸缪的周到,还是见风使舵的机变?恐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但有一点是明确的,通过这番对话,王熙凤精准地接收到了两位最高权力者——贾母与王夫人——对这位新来表妹截然不同的态度:一个是心肝肉儿似的疼爱,一个却只是维持表面礼数的“随手”。
以王熙凤的精明,她本可完全倒向自己的亲姑妈王夫人,对黛玉维持表面的客气即可。然而,随着时日推移,府中上下渐渐发现,这位“凤辣子”对那位“林妹妹”,似乎并不仅仅是敷衍。
第25回,王熙凤得了些暹罗进贡的茶叶,觉得味道轻,不甚喜欢,忽然想起黛玉似乎偏好这类清茶,便命人给潇湘馆送去。黛玉尝了,果然觉得不错。凤姐儿听了便笑道:“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 众人听了一齐都笑起来,黛玉红了脸,一声儿不言语,便回过头去了。
这样的玩笑,在大庭广众之下,由掌管家的二奶奶说出来,分量非同小可。这几乎是对“木石前盟”最公开、最直接的肯定。若仅仅是为了迎合贾母,她大可不必如此旗帜鲜明,将自己置于可能得罪王夫人的境地。这玩笑里,带着几分对宝黛二人亲密关系的了然,也带着几分对黛玉本人的亲昵和打趣。反观她对自家亲表妹薛宝钗,何曾有过如此随性甚至有些“放肆”的玩笑?她们之间,永远是客气而疏离的“宝姑娘”。
更见真章的,是那些远离贾母视线之外的细微之处。
第30回,宝玉和黛玉因张道士提亲之事闹得天翻地覆,一个摔玉大哭,一个伤心呕药。贾母心疼得不得了,抱怨着“不是冤家不聚头”,让凤姐去瞧瞧。凤姐虽嘴上爽利地说:“不用瞧,过不了三天,他们自己就好了。” 但脚下却没停,亲自往潇湘馆来。见黛玉犹自垂泪,便半劝半拉地将她拖往贾母处去。黛玉要叫丫头跟随,凤姐道:“又叫他们作什么,有我伏侍你呢。” 说着,一手挽了黛玉便走。这一句“有我伏侍你”,出自堂堂荣国府管家奶奶之口,对象是一位并无实权、仅凭外祖母疼爱存身的表小姐,其中的体贴与回护,已然超出了单纯的“差事”范畴。
及至第74回,那场由绣春囊引发、震动大观园的抄检风波中,王熙凤的态度更是耐人寻味。她虽奉王夫人之命带队查抄,但到了潇湘馆,见黛玉已睡下了,听说她们来,正要起来,凤姐忙走进来按着她不许起来,只说:“睡罢,我们就走。” 她深知黛玉素日身子弱,禁不得夜深折腾,更不愿让这污浊不堪的事情惊扰了她的清净。及至王善保家的从紫鹃箱子里抄出些宝玉旧日寄名符、荷包等物,自以为得了意,忙请凤姐过来验视,凤姐却只笑道:“宝玉和他们从小儿在一处混了几年,这自然是宝玉的旧东西,这也不算什么罕事,撂下再往别处去是正经。” 轻描淡写几句话,便将一场可能掀起的、针对黛玉清誉的风波化解于无形。倘若她只是假意逢迎,或一心顺着王夫人,此刻正可借此由头,大做文章,至少也会如实禀报,让王夫人对宝黛之间“不避嫌疑”的关系更加忌惮。但她没有。她选择了保护,用一种看似不经意的、符合情理的方式,为黛玉筑起了一道屏障。
这些细节,如散落在文本中的珍珠,串联起来,便勾勒出王熙凤对林黛玉一份超越功利计算的、发自内心的爱护。这份情谊,其来有自。
初见黛玉时,那“举止言谈不俗”,“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却又“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一副孤女无依的形景,未必不曾触动凤姐内心深处那一点尚未被功利完全磨灭的同情。她后来对邢岫烟的暗中照拂,便可见她对于处境艰难者,并非全无恻隐。更何况,黛玉是宝玉心心念念的知己。王熙凤与宝玉虽非一母所生,但素日关系亲厚,她对这位小叔子有着一份姐姐般的爱护,爱屋及乌,对黛玉自然也多了几分真心。
当然,若论及根本,权力算计仍是王熙凤行为处事的重要坐标。在这方面,黛玉与宝钗相比,对王熙凤的威胁程度截然不同。薛宝钗,这位王夫人亲妹妹的女儿,品格端方,行为豁达,随分从时,更有着连王熙凤都自叹弗如的理家才能和经济头脑。她善于笼络人心,下人们都说“藏愚守拙”,分明是绵里藏针的厉害角色。一旦“金玉良缘”成就,宝钗成为宝二奶奶,以其能力和背景,接管荣国府内务几乎是顺理成章。到那时,王熙凤这个长房儿媳,除了退回那尴尬的、不受宠的贾赦邢夫人那边,还能有何立足之地?
反观林黛玉,她心思灵慧,才情冠绝,却于经济仕途一窍不通,也毫无兴趣。她像一株需要精心呵护的绛珠仙草,所有的生命力都用于了还泪和吟咏,哪里还有余力去争夺那繁琐的管家之权?若“木石前盟”得成,黛玉成为宝二奶奶,以她的心性和身体,必然仍需仰仗这位精明强干的嫂子继续操持家务。王熙凤的权柄,反而能更加稳固。
因此,王熙凤对林黛玉的亲近与维护,是一种复杂情感与清醒利益计算下的混合体。其中有对弱者的天然同情,有对灵秀之气的欣赏,有对宝玉情感的顾念,更有在荣国府权力格局中为自己寻找最有利位置的深谋远虑。她游走于贾母的宠爱与王夫人的权威之间,巧妙地利用着对黛玉的态度来平衡各方关系,巩固自身地位。
她或许并非从一开始就全然真心,但人心是肉长的。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看着那个孤高敏感、才华横溢却又命运堪怜的女孩,那一份最初或许掺杂着算计的“亲近”,渐渐也濡染上了真实的温度。以至于在很多关键时刻,她那把锋利的“刀子嘴”下,会不自觉地为黛玉藏起一颗“豆腐心”。
这份情谊,混杂在家族的倾轧、权力的博弈与个人的宿命之中,算不上纯粹,却足够真实。它像大观园冬日里呵出的一口白气,看似虚无,触手微凉,却在那个冰冷的世界里,曾真实地存在过,给予过那株孤寂的绛珠草,些许人间的暖意。而王熙凤自己,在这真真假假的表演与付出中,或许也偶尔窥见过自己早已迷失的、那份属于女儿家的本真。这,便是《红楼梦》的深刻,也是人性的复杂与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