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娃!你来了?快坐下。”李医生招呼道,抬头时,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熟练地拿出消毒棉片,擦拭着山娃的耳廓,指尖却比平时多了几分迟疑。
山娃顺从地坐下,目光落在诊室墙角的日历上,红笔圈着的起始日期格外醒目。他想起初见李医生时,对方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模样说:
“两周一个疗程,保证给你排得干干净净,放心!”
这话像颗定心丸,让他在陌生的北京城里有了盼头。这些天,淡猪蹄他从没断过,每天早晚各一个,炖得软烂脱骨,哪怕吃得有些腻歪,恶心呕吐,也硬逼着自己咽下去——李医生说这能促进胆汁分泌和排泄,助力排石。可如今,十二天过去了,胆结石却依旧顽固,不能排净,他心里那点底气,正一点点往下沉。
耳针刺入耳廓穴位时,轻微的刺痛感传来,山娃却没像往常那样专注感受,甚至对这种治疗产生了怀疑。他瞥见李医生拿着耳豆的手,顿了顿,眼神飘向窗外,嘴里还在安慰地念叨着:
“山娃呀!这排结石,就和孕育小孩一样的,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别着急呀!到了一个疗程就排出来了,差一天也不行。”
这话听着熟悉,却没了往日的笃定。山娃心里明镜似的,看出了李医生这是没底了。他能想象出对方私下里或许查了不少资料,或许也为自己这顽固的结石犯了愁。可他一个外乡人,在北京求医本就不易,既然选择了相信,此刻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勉强扯了扯嘴角,违心地说道:
“李医生!我相信你。就是盼着能早点把结石排出来,厂里还有一大堆事儿呢,等着我回去处理。”
其实山娃心里早已打好了算盘:还有三天就满两周疗程,若是到了十五天头上,结石依旧纹丝不动,倒要看看李医生,还能怎么说?
他摸了摸自己的肝区,那里藏着的不仅是身体的病痛,还有对未知的焦虑——万一这针刺疗法排石行不通,难道真要像医生之前暗示的那样,开刀手术?一想到手术台上的风险,切去了胆囊,还要再切肝吗?那可就麻烦大了,手术费用也负担不起呀?还有耽误厂里的工作,他的心跳,就忍不住加快。
李医生扎好了耳电针,又贴好新的耳豆,手指在山娃的肝区,对应的耳廓穴位上轻轻按压了几下,像是在确认效果,又像是在掩饰自己的惊慌和无措。
沉默了片刻,他忽然眼睛一亮,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语气也急切了几分,对山娃说:
“你长得结石确实很顽固,常规方法见效慢。我推荐你去王府井百货大楼,买一台针灸按摩仪!”
山娃愣了愣,耳廓上的刺痛感还没散去,脑子里满是疑惑,惊愕地反问道:
“针灸……按摩仪?”
“那仪器专门针对肝区、胆囊部位,通电后,紫外线照射加热、能针灸还能按摩。”李医生越说越起劲,仿佛找到了破解难题的关键,继续绘声绘色的解释说:
“你用它每天多刺激刺激,能松动肝内胆管、胆总管还有胆囊里的结石,对排石绝对有强化作用。价格也不贵,才180块一台。操作起来也方便,一天早、中、晚各一次,每次15分钟就行。”
这番话像是一道亮光,瞬间照亮了山娃那迷茫灰暗的心。他原本以为李医生已经束手无策,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办法。惊诧之余,更多的是感动,连声道谢:
“太谢谢李医生了!我这就去买,这就去买!这就去!”
他站起身时,连肝区的坠痛感都仿佛减轻了几分,先前的焦虑和疑惑一扫而空,只剩下满满的激动和期待。
走出诊室,深秋的阳光已经驱散了薄雾,洒在身上暖洋洋的。街道上行人来来往往,车辆川流不息,北京的繁华景象,此刻在山娃眼里格外亲切。他脚步匆匆,心里盘算着王府井百货大楼的位置,连路过早餐摊都没心思停下来。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现金,那是他特意留着应急用的200块钱,要花180块买针灸按摩仪,也不算小数目,但只要能排掉结石,这点钱,又算得了什么?
赶到王府井百货大楼时,商场刚开门不久,明亮的灯光照亮了琳琅满目的商品。山娃直奔电器保健区,很快就找到了李医生推荐的针灸按摩仪。
那是一个小巧的方盒子,通体呈浅灰色,掂在手里轻飘飘的,比他想象中精致得多。售货员演示了用法,插上220伏电压就能启动,另一头连接着小小的针灸按摩器,贴在皮肤上,在紫外线的照射下,暖暖的既有针灸的刺痛感,又有轻微的震动按摩感。
山娃没多犹豫,付了180元现金,小心翼翼地把仪器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一件稀世珍宝。他快步走出商场,心里的喜悦溢于言表,连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阳光透过商场的玻璃窗,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他仿佛已经看到仪器发挥作用,结石一点点松动、排出的场景。
回到医院病房,山娃迫不及待地关上房门,按照售货员教的方法插上电源。按下开关的按钮,有高、中、低三个档位,他先转到低档位,瞬间,仪器发出轻微的“嗡嗡”声,针灸按摩器贴在肝区,刺痛感和震动感同时传来,不算强烈,却很真切,还有紫外线照射的微热感。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仪器的作用,心里默默祈祷:这仪器一定要管用,一定要让结石在剩下的三天里排干净,不然不仅辜负了李医生的好意,自己这趟北京求医之路,也太艰难了。不知在国防大学胆结石治疗中心,还要住多久?也不知徐向元老中医,收没收到我的信,这么久了音信皆无……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的“嗡嗡”声在空气中回荡。山娃看着窗外的阳光,心里既忐忑又期待,他不知道这小小的仪器能否带来奇迹,但此刻,这已是他唯一的希望。
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慢悠悠罩住北京国防大学胆结石治疗中心。住院部的窗户次第亮起暖黄的灯,却照不进病房里,山娃18床的冷清——对面多树影大姐住过的19床,空无一人,多大姐被曹厂长调回工厂,她丈夫把她接走了,妻子刘荣荣也返回了老家。
山娃回想起,每当夜晚来临时,多大姐陪床,都是她在门口帮着开灯关灯,她走了以后,就只能靠自己去开灯关灯了。因为身体吃药排石,又加上晚上用针灸按摩仪刚做完按摩,浑身乏力疲惫,懒得去开灯,就摸着黑,一个人孤单单地半躺在病床上,后背垫着两个硬邦邦的枕头,枯瘦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右腹下方——那里藏着纠缠他多日的肝内胆管结石,像揣了一把棱角磨钝的碎玻璃,稍一用力就牵扯着酸胀,连呼吸都得放轻半拍。
他垂着眼,眉头拧成一道深沟,脑子里像过电影似的,把今晚的“排石流程”反复过滤,生怕漏了任何一个环节——这是他活下去的底气,也是他能早点回到工厂的指望。
晚饭前半小时,徐医生新开的排石汤刚灌进喉咙,苦涩的药味就顺着舌尖钻透鼻腔,混着几分辛辣烧得食道发疼。他没敢吐,就着温水漱了口,连水带药咽下去,又捏起六片灰白色的消石散三号,就着温水一口冲服,药片划过喉咙时留下沙沙的触感。
接着是晚饭,护士提前帮他订的家常饭:一个白面馒头、一碗温热的小米粥;拼盘里是熬得大白菜和鸡蛋炒西红柿,鸡蛋少得可怜;还有一小碟腌萝卜咸菜,咸得能齁出眼泪。
自从多树影被调走,他的每顿饭都成了应付——食堂大师傅推着锈迹斑斑的餐车来,把餐盒往床头柜上一放,话都懒得说一句,转身就走,餐盒碰撞的声音在空荡的病房里格外刺耳。
饭后半小时,流程又开始了:先摸出三片鸡内金,用温水冲服;再拧开两支胆通王口服液,苦涩甜腻的药液滑进胃里,和之前的药味搅在一起,泛出奇怪的腥气,舌尖残留着淡淡的苦味;接着是两片白色的氟哌酸西药,就着漱口水咽下去;等五分钟过去,再端起裴医生开的草药汤,深吸一口气猛灌下去——那汤黑得像墨,喝下去胃里像被塞进了一块烧红的炭,又烫又胀。最后,是每天排石雷打不动的“硬菜”:一个淡猪蹄,皮皱巴巴的,肉炖得还算软烂,却寡淡无味,一边吃一边恶心,为了排石又不得不吞咽下去;有时还要加一个酸鸡蛋,蛋清发柴,蛋黄泛着青灰色,他得就着白开水,一口一口强咽下去,噎得喉咙发紧。
胃里早已被饭和药填满,胀得像个鼓起来的皮球,沉甸甸地坠着,连弯腰都费劲。山娃撑着身子坐起来,脚刚沾地,一阵眩晕就涌了上来,他扶着床头柜站稳,缓了好一会儿,才挪步走出病房。
外面的晚风,带着深秋的凉意,吹在脸上像冰碴子似的。住院部后面的操场空荡荡的,只有几盏路灯亮着,昏黄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他沿着跑道慢慢走,时而有军官学员慢跑在操场的跑道上,从身边擦肩而过,看着他们的英姿,让他羡慕不已。
他一步一步走着,每走一步,右腹的结石都像在轻轻碰撞,传来细微的钝痛。千米的路,他走得满头大汗,风一吹,后背的汗,湿了病号服,凉得刺骨,可他不敢停——徐医生说,多走路,能促进消化,帮着排结石,这是他唯一能自己掌控的事。
走回病房时,他的腿已经有些发虚,刚躺回病床上,手机却突然“叮铃铃——叮铃铃——”地响了起来,尖锐的铃声打破了病房的寂静,也打断了他的思绪。山娃眼睛一抬,屏幕上“曹厂长”三个字格外刺眼,他的心猛地一沉,手指有些发颤地划开了接听键,把手机凑到耳边,声音尽量放得平稳问道:
“喂喂!是曹厂长?”
手机那头传来曹厂长瓮声瓮气的声音,像从一个闷罐子里发出来的,带着几分刻意的关切:
“喂!是山娃吗?咋样啊?病好点没?”
山娃靠在床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床单上的褶皱,缓缓说道:
“还那样。吃着中药排石,天天啃猪蹄,医院里又加了烤电,外面还找了大夫扎耳针、贴耳豆,我自己又买了个针灸按摩仪,往身上一贴,麻酥酥的。反正就是千方百计,想把这石头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