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四十分，商砚辰已经结束了例行晨跑。
这是他多年来雷打不动的习惯——无论前一天工作到多晚，无论天气如何变幻，每天清晨的五公里是雷打不动的行程。这种自律给他带来了掌控感，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底气某种程度上也来源于此。
换下运动服，冲了个凉水澡，他站在窗前整理着衬衫袖口。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庭院里弥漫着晨雾，草坪上的露珠在微光中闪烁。
忽然，他注意到后院的杜鹃花丛旁有两个身影。
商砚辰微微皱眉，走近窗边，这才看清是叶暖阳和乐乐。小家伙怎么起这么早？
叶暖阳穿着简单的运动套装，正带着乐乐做一些舒展动作。商砚辰注意到乐乐脖子上挂着一个小型便携式雾化器，而叶暖阳时不时会观察他的呼吸状况。
这场景有些出乎意料。乐乐向来不喜欢早起，更不要说做什么晨练了。但此刻，他看起来竟然很投入，认真地模仿着叶暖阳的动作。
商砚辰打开窗户，清晨的微风夹杂着花香涌入。他没有出声，只是靠在窗台上静静观望。
\"乐乐，记住，呼吸要深而缓。\"叶暖阳的声音柔和而清晰，\"想象你的肺部是一个气球，慢慢地吸气，让气球膨胀起来，然后再慢慢呼气，让气球收缩。\"
乐乐点点头，闭上眼睛，按照她的指示认真调整呼吸。
\"太好了！\"叶暖阳微笑着鼓励道，\"再做五次，然后我们休息一下。\"
乐乐完成这个练习后，叶暖阳从随身背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记录了些什么。商砚辰猜测那大概是乐乐的健康日志。
\"暖阳阿姨，这些花是我妈妈种的。\"乐乐突然指着杜鹃花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怀念。
叶暖阳蹲下身，与乐乐平视：\"是吗？它们真美。你妈妈一定很喜欢花。\"
乐乐点点头：\"妈妈说花儿会开口说话，只是我们听不见。她说，如果我们能安安静静地，就能感受到它们在说什么。\"
\"你妈妈说得对。\"叶暖阳轻声说，\"你想试试吗？\"
乐乐犹豫了一下，然后点头。两人并排坐在草地上，面对着杜鹃花，保持安静。阳光逐渐洒在花瓣上，晨风轻抚，花朵微微摇曳，仿佛真的在诉说什么。
商砚辰看着这一幕，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记忆中，雨晴经常带着乐乐在这片花丛旁坐上很久，母子俩有时轻声交谈，有时只是安静地看着花发呆。自从雨晴离开后，乐乐再也不曾主动靠近那片花丛。
\"我感觉到了！\"乐乐突然睁大眼睛，兴奋地说，\"花儿在说它们想妈妈了，但是也很高兴看到我。\"
叶暖阳柔和地笑了：\"它们一定很开心，因为你和妈妈长得那么像。\"
乐乐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随后才轻轻点头：\"舅舅也这么说。他说我有妈妈的眼睛。\"
\"确实如此。\"叶暖阳说，\"你的眼睛很漂亮，充满好奇心和想象力。\"
乐乐低头玩弄着草叶：\"暖阳阿姨，你觉得妈妈能看到我吗？\"
叶暖阳没有立即回答。商砚辰知道，这是个棘手的问题。如何向一个八岁的孩子解释死亡？如何在不灌输迷信的前提下，又给他一些心理安慰？
\"我相信，那些真正爱我们的人，即使离开了，也会以某种方式守护着我们。\"叶暖阳最终说道，声音温柔而坚定，\"也许不是以我们能看到的形式，但他们的爱会一直存在，就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
乐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你想给妈妈讲讲最近发生的事吗？\"叶暖阳提议，\"就当她正在听着。\"
乐乐犹豫了一下，然后开始小声地对着花丛说话，讲述着他的日常、他的想法，甚至是他的担忧。叶暖阳坐在一旁，没有打断，只是安静地陪伴。
商砚辰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喉咙处有种异样的哽咽感。自妹妹离开后，他一直在思考如何帮助乐乐走出阴影，尝试过各种方法——从专业心理医生到国内外最好的疗养院，但效果甚微。乐乐始终封闭自己，很少谈及母亲，更不愿意面对那段痛苦的记忆。
而现在，叶暖阳居然用这样简单的方式，让乐乐愿意敞开心扉。
这种感觉很奇妙，像是心底被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了一下，激起一圈微小的涟漪。
商砚辰离开窗边，整理好领带和袖扣，拿起公文包准备下楼。他本可以从侧门离开，避开后院，但脚步却不自觉地朝主花园方向走去。
当他踏入庭院时，乐乐已经结束了\"谈话\"，正好奇地检查着叶暖阳的听诊器。叶暖阳耐心地教他如何使用，甚至让他听自己的心跳。
\"舅舅！\"乐乐注意到商砚辰，兴奋地挥手，\"你听过自己的心跳声吗？好神奇啊！\"
商砚辰走近他们：\"早上好。你们起得真早。\"
\"商先生早上好。\"叶暖阳站起身，微微点头，\"乐乐昨晚睡眠质量很好，早上五点就醒了，我想利用这个时间做些轻度的呼吸训练。清晨的空气对他的肺部有益。\"
商砚辰看了看乐乐，确实面色红润，精神状态比往常好得多。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了！\"乐乐仍然沉浸在刚才的发现中，\"嘭、嘭、嘭，像小鼓一样！\"
\"心跳是生命的节奏。\"叶暖阳微笑着说，\"每个人的心跳都独一无二，就像指纹一样。\"
商砚辰想起什么，问道：\"乐乐的哮喘不会影响晨练吗？\"
\"适度的有氧运动实际上对哮喘患者有益。\"叶暖阳解释道，\"关键是循序渐进，避开过敏原高发时段，并随时监测状况。我们现在做的是特别定制的呼吸训练和轻度伸展，有助于增强肺功能。\"
商砚辰注意到她说话时眼睛直视着他，语气平和而专业，没有那种常见的阿谀奉承，也没有畏缩不安。在他的世界里，能如此自然地与他交谈的人并不多。
\"舅舅，你要走了吗？\"乐乐问，语气中带着一丝失落。
商砚辰蹲下身，与乐乐平视：\"有个重要会议，中午前应该能回来。\"他顿了顿，\"今天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乐乐笑着说，\"暖阳阿姨教我听花说话，还让我告诉妈妈我最近的事。\"
商砚辰略显惊讶地看了叶暖阳一眼。
\"这是一种情感宣泄的方式。\"叶暖阳低声解释，\"对于失去亲人的孩子，建立一种心理连接很重要，即使这种连接是象征性的。\"
商砚辰缓缓点头，转向乐乐：\"那你告诉妈妈什么了？\"
乐乐突然显得有些害羞：\"我说...我有了一个很好的医生，她不让我吃难吃的药，还教我怎么不害怕。我还说...我很想她，但是舅舅对我很好，我不会让她担心的。\"
商砚辰的心猛地一紧。他伸手抚摸乐乐的头发，动作有些生硬，却满含温柔：\"你做得很好，乐乐。妈妈一定很为你骄傲。\"
乐乐点点头，然后突然问道：\"舅舅，你也可以和妈妈说说话啊。你们不是姐弟吗？\"
商砚辰一时语塞。叶暖阳似乎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变化，轻声道：\"乐乐，该去洗漱了。等会儿张阿姨做的早餐就好了。\"
乐乐有些不舍地看了看花丛，然后点头：\"好吧。舅舅，你要记得跟妈妈说话哦。\"说完，他跟着叶暖阳往屋内走去。
商砚辰独自站在杜鹃花前，晨光洒在花瓣上，显得格外鲜艳。他本以为雨晴走后，再也无法直面这片花丛，但此刻，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似乎变得不那么尖锐了。
\"雨晴...\"他轻声呼唤，声音几不可闻，\"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乐乐。\"
微风拂过，花朵轻轻摇曳，像是在回应他的低语。
回到室内，叶暖阳正在餐厅帮乐乐准备早餐。商砚辰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突然意识到家里似乎多了一些不同的气息——不只是多了一个人，而是多了一种温度，一种他早已忘却的氛围。
\"商先生，\"叶暖阳注意到他，\"我已经调整了乐乐的用药时间表。主要药物改为早晚两次，减少了午间剂量，应该不会影响他的学习和活动。具体方案我已经记录在医疗日志里，放在您书房的桌上了。\"
商砚辰点头：\"谢谢。你对乐乐的心理疏导...很有成效。\"
叶暖阳微微一笑：\"这只是个开始。创伤需要时间来消化和接受，尤其对于孩子来说。但乐乐很勇敢，也很聪明，我相信他会慢慢好起来的。\"
商砚辰沉思片刻，突然问道：\"你有处理过类似的病例吗？\"
\"有过几例，虽然具体情况各不相同。\"叶暖阳回答，\"我在儿童心理康复中心实习期间，接触过不少因失去亲人而产生心理创伤的孩子。每个孩子的反应和恢复模式都不同，需要个性化的方案。\"
\"那...大人呢？\"商砚辰忽然问，随即又感到这个问题有些突兀。
叶暖阳似乎没有察觉到异常，认真地回答：\"成人的创伤处理更复杂。一方面，成人的认知能力使他们更能理解死亡的含义；另一方面，成年人往往建立了更坚固的心理防御机制，反而可能阻碍痊愈过程。\"
她顿了顿，补充道：\"不过，核心原则是相似的——面对，接受，然后学会带着那份失去继续生活。这不是忘记，而是将那份记忆变成前行的力量。\"
商砚辰注视着她，心中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年轻的医生，眼神澄澈如水，言语间却蕴含着超越年龄的智慧。她对心理创伤的理解，似乎不仅来自于专业知识，更有一种切身的体会。
那双眼睛，他想。那双眼睛里有种不常见的东西——一种深邃的沉静，像湖水一样平和却深不见底。商场沉浮多年，他自认为已经能够读懂每一个人的眼神：贪婪的、算计的、恐惧的、阿谀的。但叶暖阳的眼神不属于任何一种，既不刻意回避，也不过分热切，只是温和地注视着你，仿佛能够看透所有伪装。
商砚辰忽然意识到自己盯着她看了太久，那种被看透的感觉让他有些不自在。他习惯了观察他人，而非被人观察。但奇怪的是，面对这个女医生的目光，他竟不感到警惕，反而有种被理解的陌生感。
\"乐乐的恢复需要时间，\"叶暖阳继续说着，声音轻柔却坚定，\"失去亲人的痛苦不会随着时间自动消失，它只会被我们学着如何与之共处。\"
她说话的方式也很特别，商砚辰暗自思忖。不是那种教科书式的公式化表达，而是带着某种共鸣的理解。她谈论痛苦时，语气中有种微妙的颤动，仿佛那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曾经烙印在她生命中的烫伤。
\"您也在试着与痛苦共处，不是吗？\"她忽然问道，语气平静得如同在询问天气。
商砚辰愣住了。多少年了？没有人敢这样直接地触碰他的伤口。妹妹去世后，所有人都学会了在他面前避开这个话题，仿佛只要不提起，那道伤口就不存在一样。
他几乎要皱眉了，条件反射地想要筑起心墙，用冷漠或愤怒回应这种冒犯。但对上叶暖阳那双没有半点怜悯或窥探的眼睛，他惯用的防御机制突然失了效。
\"你怎么看出来的？\"商砚辰听见自己问道，声音低沉而平静，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相似的痛苦会相互辨认，\"叶暖阳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种难以言喻的哀伤与温暖，\"就像黑夜里的两个旅人，能从对方的眼睛里认出同样的星光。\"
这个比喻过于诗意，不像是一个医生会说的话，反而像是经历过漫长孤独的人才会有的体悟。商砚辰忽然好奇她的故事，那些塑造了她的经历，那些赋予她这种超越年龄的智慧的伤痛。
他已经太久没有对任何人产生好奇了。在他的世界里，人不过是目的或障碍，是可以利用或需要防备的对象。但此刻，面对这个看似简单却深不可测的女子，他竟感到一种久违的、想要了解对方的冲动。
\"舅舅，你不是要开会吗？要迟到了！\"乐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商砚辰回过神来：\"确实该走了。\"他转向叶暖阳，\"乐乐就拜托你了。\"
\"这是我的职责。\"叶暖阳点头，\"祝您会议顺利。\"
走出家门，踏入晨光中，商砚辰莫名感到一种轻松感。这种感觉太陌生，以至于他一时无法辨认。直到坐进车里，他才恍然大悟——那是很久未曾有过的安心。
知道乐乐有人妥善照顾，知道回家会有温暖等待，这种感觉，在雨晴离开后，他几乎遗忘了。
\"方总监的报告准备好了吗？\"他对助理问道，迅速调整心态，进入工作状态。
\"已经准备好了，商总。另外，法务部关于唐氏集团收购案的文件也送来了，需要您过目。\"
商砚辰点点头，翻开文件。车窗外，城市渐渐苏醒，阳光洒满街道。一个新的日子开始了，而他的生活，似乎也悄然起了一些变化。
这变化很微小，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的不过是小小的涟漪。但他知道，即使是最微小的涟漪，也会一圈圈扩散，最终影响整个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