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蔚生说完那句话,便缓缓坐下。
拐杖落地发出一声闷响,像是敲进众人的心口。
一时间,谁都没再敢吭声。
站在最前头的哈桑,眼眶隐隐发红。
他从不信鬼神,从不信义气。
生意人嘛,讲的就是算计。
可如今眼前这位负伤执政、铁面冷语的高蔚生,偏偏让他心头泛起了点说不清的滋味。
“原来……原来他也是伤员。”
有商人低声嘀咕了一句。
“这般重伤,还要撑政务……”
“怕是连家都没回过吧?”
嘀咕声渐起,有几位年纪较轻的商人甚至眼眶发热。
那份最初的怯意、戒备,在这沉沉的氛围下悄然消融。
“高大人,您既然……如此为城为政,那这税,我们就补。”
哈桑沉声开口,重重一躬,“我们不是忘恩之人,该补的,一两不落。”
“是啊!”
扎西也跟着点头,“生意照做,税我们照交!”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纷纷躬身,眼看着便要从这肃穆之地起身重启买卖。
可高蔚生却冷笑了一声,似讥似嘲。
“生意照做?”
他微微抬头,眸中仿佛裹着寒霜,“你们想得倒美。”
众人一愣。
“当真以为你们只补上次的税金,就能继续像过去一样,牵商队、走边市、运金银?”
他一字一句,声音不高,却震得在场之人耳膜发疼。
“你们若真想做生意,那就得遵照如今的规矩。”
高蔚生抬起手,身旁一名衙役,立刻呈上一份新绘的税章卷轴,缓缓展开。
纸面墨迹未干,上书几个大字:“安西新律,临时军政税令”。
“自即日起,撤销此前所有口头及特批免税。全面启用战后重建税法——十税一。”
“即:凡在安西境内进行商业贸易者,货值十分之一计入税收,一作军政征调之用,一作赈灾补修之用,一作水渠粮仓之备。”
众人一听,脸色便变了。
“十税一?”
“不是二税一吗?原来李侯爷不是——”
高蔚生目光一凛,打断道:“那是我任政时订下的二税一。”
“后来李侯爷接手,为招揽商机,定了三十税一,甚至特批半年免税。这些,我都知道。”
“可你们也别忘了,那是安西初复之时,货少人稀,商路未通,若不放血招商,这城早饿死一半人。”
他微一停顿,目光扫过众人,语气愈发冷冽。
“可现在呢?安西靠着数千条命熬过了城破,城门还在,市集重开,关内援粮也到了。你们却还想拿着三十税一的旧恩情,继续贪薄利、占便宜?”
他话说得严厉,气势如刀。
哈桑张了张嘴,脸色有些尴尬。
扎西低声道:“可高大人,十税一……这确实是比关外多数城都高的税了。”
“我们在龟兹、疏勒都是十五税一,甚至于阗,最多也就八税一。”
“安西如今战后乍复,物资缺乏,本就利薄,若再抽一成……”
他话未说完,高蔚生一抬手,示意他闭嘴。
“十税一,已是折中。”
“你们口口声声说在于阗交八税一,那正好,安西便与之看齐!自下月起,正式启用八税一制!”
“八……八税一?”
哈桑脸色骤变,差点脱口而出一句粗话。
其余商人也纷纷议论起来。
“那李侯爷在的时候,我们走一趟商路,除掉护卫与成本,少说也能净赚万把两银子。”
“现在倒好,什么都贵,税又高,八税一,还做个屁的生意。”
“这般下来,一趟撑死八千两,碰上路上风沙、马伤、货物折损,甚至可能倒贴!”
“是啊……”
听着台下的议论,高蔚生嘴角冷冷一翘,心中却已泛起怒意。
八税一,这还嫌多?
他望向那群穿绸戴金的商贾,心中一股沉郁难解。
这些人呐,走惯了李北玄给的顺风水路,便真把战后的安西,当成一个等着他们来收割的肥田。
可他们根本不知,那“三十税一”,“半年免税”从来不是常态。
是李北玄为救一城,所不得不为的急权之计。
现在安西是什么样?
兵甲未足,民夫无粮,南市粮库空了一半,城墙塌了一片。
这哪里都需要钱。
收个“八税一”,他都觉得轻了。
战时收战时税,这本是理所当然。
若换了他之前那一套,他非得收个七成税,只给他们留个买路钱不可!
可现在……
他们一趟能赚八千两,还敢抱怨?
他想起南市米铺那位佝偻老妇,咬着一颗坏牙,求官签赊粮。
也想起昨夜安西东墙塌处,那群冻得打颤的工匠,不管风霜照样干活。
这些人,一个月挣不到十两银子。
而眼前这些商人,一趟八千两,还敢说“倒贴”?
高蔚生心里发笑。
却不是好笑,而是一种疲倦至极的冷笑。
果然,人不能宠。
李北玄宠得他们忘了底线,他今日便要替安西,把这线重新划出来。
既要挣钱,那就出血。
谁都不是傻子,世上哪有只吃利、不担义的买卖?
高蔚生低头,指尖敲着桌案淡淡道:“是,我不是李侯爷。”
“李侯爷看得远,想得宽,知你们能富一方之地,所以才豁税让利。”
“但我只知道,一座刚打完仗的城,没有人肯补粮、补兵、补城墙,就不是一座能活下去的城。”
他重重敲了敲桌案。
“这些钱不是进我腰包,是为死人留碑,为活人发饷。”
“你们若不服,大可离去。安西不靠你们续命。”
众人面面相觑。
有人垂首,有人咬牙。
有人满脸通红,却再也无人能说出反驳之言。
因为他们都明白,高蔚生说得没错。
李北玄给的是繁荣的安西,是可以收拾干净商道、派出安西军护路、还能给他们半年免税的治世。
而现在,是废墟,是尸山血海之后的苟延残喘。
想挣钱,就得帮安西活过来。
按李北玄的说法,这叫投资。
哈桑默默低头,良久才道:“八税一,十税一……虽重,但若这真是城中所需,那我们……接。”
“不过我有一言,”他抬头望向高蔚生,“既然咱们照章纳税,那以后安西的商路,能不能也派兵护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