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桑叹息未落,前头的车队,已快到了李北玄设下的接待哨卡。
他下意识抬头望了一眼,眼前那面写着“安西市场监管所”的匾额还在,红漆斑驳,却依旧醒目。
他心中五味杂陈。
李北玄当年不仅为他们破例,还一手整顿了安西商政秩序。
先是减税,再是设立监管所,然后是大乐坊、雇佣兵、临江仙……
这一整套组合拳下来,不仅帮他们赚钱,更给他们体面。
但很难说,在他们临战跑路,跑了一回之后,李北玄还愿意给他们这份体面。
“咱们这回来,是赌。”
哈桑终于开口,语气低沉。
“赌他还是那个愿意给我们送酒、借兵、护道的兄弟。”
“也赌他没有把账记太清。”
扎西“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他们这趟回来,确实是赌。
但也是因为,他们实在没有第二个选择了。
安西,是西域这一片生意最好的节点。
临江仙、安西兵、安西大乐坊,三位一体,成就了一条富得流油的商路。
他们不是没想过找代替,但试了一圈,才发现——没有。
没有比安西更懂做生意的地方,没有比李北玄更会做生意的人。
高额税务?
现在听说降了。
护商佣兵?
李北玄人没走,兵就没散。
城内治安、城外寨卡、大漠驿站,处处是他留下的手笔。
一个能把兵营办成雇佣兵行会、还能顺手开个销金窟吸金的年轻侯爷,他要真想搞你,你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他们只能回来。
哪怕心里发怵,哪怕低声下气,也得回来。
再怎么羞耻、心虚、怕,也抵不过一个“利”字。
为了利益。
为了他们手里的香料、丝绸、铁器、玉石能继续在安西换金换粮。
为了他们的马队不在大漠失踪。
为了兄弟们还能在乐坊里喝酒听曲、安心睡觉。
为了活着。
“他要真是个狠的,就不会给咱们开门。”
哈桑自嘲地一笑,“现在咱们能走进来,说明他还留着一口情面,别怕。”
半个时辰后。
午后阳光照在驿馆门口,照得灰白的石阶发烫。
几支商队安顿下来后,伙计卸货、马倌喂水。
胡人商贩们聚在一起,有的抽水烟,有的喝酥油茶。
可眼神,却都不约而同地朝城西的方向瞟去。
那是都护府的方向。
哈桑盘着念珠坐在廊下,半闭的眼中藏着思绪。
他知道,这些同行表面散漫,其实都在等他和扎西开口。
果然,扎西刚从里屋出来,几个大商便迎了上来。
“哈桑哥,咱是直接过去吗?”
“是啊,都说李大人这回拼死守城……咱们总得露个面。”
“也不晓得李大人怎么想的,咱们毕竟是跑过的……”
哈桑缓缓睁眼,目光扫过几人。
他知道,人人都在等个带头人。
这些生意人,一个比一个精。
谁都不想第一时间冒头,又都怕错过头阵。
想去找李北玄叙旧情,又怕李北玄翻旧账。
就等着他或者扎西,这两个“李北玄最好的朋友”先开口去打头阵。
李北玄若记旧情,连带着也忘不了他们。
李北玄若翻旧账,火头也是他们两个顶着。
饶是哈桑和扎西也都是经年老商,看着这些人等着拿他们当出头的椽子,也忍不住心头冒火。
但就算冒火,生意也得做。
“走吧。”
哈桑起身,对扎西道:“咱们去都护府敲敲门,礼数还是要有的。”
一行人闻言,顿时松了口气。
随即整了整衣衫,捧了些从车队上匆忙扒拉下来的干果、布匹。
甚至有人赶紧叫伙计翻箱倒柜,找了瓶压箱底的波斯葡萄酒。
一行人打点停当,浩浩荡荡地往都护府方向去了。
……
都护府门前,依旧是那道黑漆大门。
门匾上“安西都护府”五字苍劲依旧,门口守军神色肃然,看不出半分松懈。
众人站定,哈桑上前一步。
抱拳一揖,笑着开口:“劳烦通传一声,就说老朋友哈桑、扎西,还有几位故人来访,愿拜见李都护。”
守门校尉一听“哈桑”二字,眉头微挑。
但很快就恢复了原样,拱手一礼,语气倒是客气。
“几位远道而来,但恕在下无法通传。李都护前些日子守城受了重伤,如今正在养病,静养期间闭门谢客。”
这话一出,几位商人顿时愣住了。
“受伤?”
扎西下意识重复了一句。
那校尉点了点头,声音低沉了几分:“那日敌军破了东墙,杀进内城,李都护带着残兵死守,都护府几乎失守。”
他顿了顿,目光沉凝,“最后一刻,他们退到箭楼,一度被围至绝境。李都护险些引颈自裁,是玉门关的援军夜疾驰赶到,才把他救下。”
话音落下,空气仿佛也凝滞了几分。
“李都护伤得极重,负箭三支,跌下箭楼时还扭了脊骨。如今卧床不起,药汤不离,连话都说不了几句。”
校尉抬眼望着众人,“几位若是为叙旧而来,李都护现在不接外客,若是为政务税务而来,请移步市场监管所,由高知府接待。”
“李大人……亲自带兵?”
一时之间,都护府门前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商人们你看我,我看你,连哈桑和扎西也有些发怔。
李北玄受伤?
负箭三支、跌下箭楼、脊骨扭裂、卧床不起?
那可不是说着吓人的“养病”。
是真伤。
是命悬一线、九死一生的那种。
“他……他不是一向不怎么碰刀兵的吗?”
“我记得,他带兵巡边都让别人带走,自己在后头打麻将啊……”
有人小声嘟囔,声音不大,却像颗石子落进井底。
是啊。
李北玄在他们心里是什么样的人?
年轻、聪明、滑头、擅权术,满嘴人情世故、算盘珠子打得比谁都响。
要说他善谋、会做局、擅用软刀子,他们信。
可要说他会亲自披甲杀敌、箭雨中搏命死守、甚至差点自裁殉城……
那就太不“李北玄”了。
太不符合他们的印象了。
一个年纪轻轻、衣着讲究、坐在销金窟听曲饮酒都气定神闲的人,一个平日笑吟吟叫人“兄弟”的贵族公子哥。
居然真在箭楼顶上负箭自守,真在城破之际,拿命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