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而精致的马车坠着面素绸子垂帘,水光透过垂帘看粘稠的暮色被甩在身后,而身侧的徐衢衍神容淡定,眸光温和,唇角的那抹温润浅笑恰到好处地时刻挂着。
水光侧头审视这“方大监”。
是的。
审视。
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
见过几次这方大监,今日才看清这内侍生得极为清俊,眉眼像是用工笔蘸着极淡的墨,在宣纸上精心描摹出来的山水,疏离温润,像洗旧的绸缎,贴着皮肤,不刺挠,只有妥帖。
水光若有所思。
徐衢衍被盯得略有些发毛:难道暴露了?
徐衢衍不着痕迹地抬眼看车厢内饰,皆是极为内敛的酸枝木制成,且规避明黄用色和龙纹样式,可是从这价值不菲的苏式素绢车帘看出的端倪?
徐衢衍清清喉咙,却听身侧的小姑娘,极为认真和疑惑地用手指虚空在脸上画了个圈:“...近圣人身侧的,都选过...?”
“嗯?”徐衢衍蹙眉。
“脸?”水光圆滚滚的眼睛滴溜溜转,除了认真,唯余认真。
刚说完,水光便否定了自己:“也不是。看吴大监脸皮皱得跟片儿缩水荷叶似的,便知当今圣人必不是个以貌取人的。”
吴大监就在马车不远处随行,全然不知自己已变成永平帝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典范。
徐衢衍不觉失笑,轻声道:“御驾身边的人,自然是精心挑选过的,不许特别漂亮,因站在皇帝身侧,或许会诱其分心,亦不许丑陋,有碍观瞻者不可近圣,恐污圣视。最好的是,平整的、普通的,丢进人群里听不到个响儿的,这样是最合适的。”
水光立刻反问:“那你怎么选上的?——你这么好看。”
小姑娘的话,直白得像一个棒槌敲到空砖上,发出“砰砰砰”的声响。
徐衢衍一时间竟不知作何回答:这是人生头一次,有人当着他的面,直白地赞扬他。当然素日自也有群臣高呼“圣上英明”,但那都是不经心的违心之词,从未有人真正认可过他,生母方太后连见他一面都不得好脸色,生父昭德帝从未将他看在眼里过,昭德帝已足够忙碌了,更介意他母族微薄的出身,分不出时间与精力关注他——故而,他从未相信过昭德帝会属意他,会将皇位传给他。
他的皇位,只能是靖安与季皇后博弈之后,权衡利弊的结果。
昭德帝临终前撑了很久,他还记得他跪在床榻前,见到记忆中的父亲形容枯槁,一双眼睛像坠入深深的陷阱里难以拔出——父亲在等乔贵妃生产,在等一个真正喜爱、认可的孩子,如若这个孩子是男孩,昭德帝将毫不犹豫地把皇位传给那个婴儿。
那个连话都不会说,却独得父亲钟爱的婴儿。
徐衢衍垂下眼眸,唇角那抹得体而温润的笑,在暗处渐渐僵直。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马车停靠太庙东侧偏门,二人自僻静处入内,时辰果然掐得很准,二人借由太庙高耸的红漆立柱,一路避开夜巡的侍卫,由徐衢衍领路入太庙最深处的寝殿,黄琉璃瓦庑殿顶,九间大殿,遵循“昭穆制度”排列帝后神牌。
水光身形灵活,趁檐下烛光扫视殿中牌位与画像,满殿堂都差不多的老头子!
她分不清谁是昭德帝!
水光侧过头问:“可有那昭德老儿?”
徐衢衍眼神落在六十四金丝楠木高柱的最后,轻抬下颌:“最深处。”
水光立刻回身阖门,再踮脚掩窗,半蹲下身,透过窗棂掩合的细缝往外看,换班的侍卫已秉着剑向远处走去,水光埋下身迅速向里疾步小跑,一边快走,一边转过头压低声音招呼徐衢衍:“...跑快点!你刚吃了人参,咋还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他是吃了人参,他不是变成了人参,他没办法在一夕之间就变成精干的、绑着红头绳的人参娃娃...
徐衢衍捂住胸腔,加快脚下的步子,紧跟在水光身后。
“唰——”
鞋底滋拉青石砖地的声音。
水光猛地停下,人站在昭德帝的画像前。
画像中的老头,跟其他老头儿长相类似,两腮没肉,所以死得早,头发有点偏灰,所以像顶着一头香灰似的,身上衣裳倒是昂贵,不晓得是披的是什么动物的皮毛,不像他穿衣裳,反倒像是动物脱了皮附了这老头儿的身。
啧。
看着叫人难受。
水光盘腿落座,从怀里抽出一张纸,再三仔细读了一遍,确定自己牢记无误后,才起身踮脚把纸角靠近烛火,火焰燎在纸上,没一会儿就烬成了一抔灰。
水光深吸一口气,转身问徐衢衍:“你对这昭德老儿,感情如何?”
啊?
徐衢衍尚在吁吁喘着粗气,听此一问,又怕暴露,闷出一声:“嗯?”
“他不是什么明主,你不能对他也忠诚吧?”水光歪着头探看徐衢衍脸色:管他忠诚不忠诚,人都到这儿了就得干!
“你背过身去!”水光发号施令:“不看不难受!”
徐衢衍虽不知其何为,身体却自有主张地背过身去。
水光未有迟疑,当即手脚并用爬上供奉香烛的龛笼,踮起脚,一手攀在金丝楠木柱子上,一手直直地伸长出去,嫌布鞋打滑,水光索性蹬脱鞋子与袜子,赤脚攀在柱子上,像在山中挂在藤曼上荡过水潭一样,她试了多次,终于抓住高高挂在墙上昭德帝画像的卷轴!
水光猛地一扯!
画像砸落在地,堆叠在一起,如层叠累积的卷册!
“砰”地一声!
水光自柱子上跳下,一把将画像提起,精准地摸到昭德老儿画像右手垂下之地!
“刺啦——刺啦啦——撕——嘶嘶——”
是绢帛撕裂的声音!
徐衢衍猛地转过身来,便见昭德帝的帝王画像已被这力大无穷的小姑娘果断地撕开了一个大大的豁口!
不论是非功过,帝王皆应有传世画像,以供后世瞻仰评判。
徐衢衍瞳孔猛然瞪大,满是惊愕:“你这是——”
话音还未落定!
便见一张薄薄的、明黄色的绢帛,自豁口轻飘飘地,在空中旋了几个转儿,落在地上。
水光十分灵巧,眼疾手快地佝身一把抓住,待看清绢帛上所书,小姑娘愣愣地抬起头,又愣愣地低头再看。
徐衢衍敛起衣角,三步并作两步走,行至水光身侧。
绢帛上,自左至右,是一串极致风流漂亮的字迹。
“从来帝王之治天下,未尝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敬天法祖之实,在柔远能迩、休养苍生.....寿王皇四子衢衍,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即遵典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昭德三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
是昭德帝留下的传位诏书,绢帛上印有玉玺大章。
徐衢衍指尖微微颤抖,抚过“寿王皇四子衢衍”短短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