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一艘小小的乌篷船无声地划过河面,船头站着两个戴着宽大斗笠、穿着不起眼灰色短打的黑衣人,目光却锐利如鹰隼,毫不掩饰地扫视着两岸的茶楼酒肆,行人店铺。
那冰冷审视的视线扫过听雨茶馆的窗口,让雅座内的几位士绅都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仿佛被毒蛇盯上一般,瞬间噤了声,纷纷低下头,假装品茶,直到那艘诡异的乌篷船消失在远处的桥洞之下。
茶馆外的山塘街石板路上,往日的摩肩接踵、人声鼎沸早已不再。
青石板路面被稀疏的人流衬得格外宽阔,却也格外冷清。
偶尔走过的行人,也多是行色匆匆,面带忧色,少有驻足流连者。
连路边卖茉莉花、白兰花的小姑娘的叫卖声,也显得有气无力,失去了往日的清脆甜糯。
一个提着竹编菜篮的妇人,停在相熟的菜摊前,看着摊位上寥寥几种蔬菜,眉头紧锁:“...张阿爹,这莼菜怎么又涨了一枚铜青蚨?昨日才一枚铜青蚨还可以买到三斤呢...”
老摊主张阿爹一脸苦相,唉声叹气:“陆大嫂,莫说莼菜,你看这银鱼!”
“往日这个时节最是新鲜肥美,供不应求,如今呢?运河不畅,快船运不进来啊!就这几斤,还是老汉我天不亮跑到城门外小码头,从相熟渔夫手里好说歹说,花了双倍价钱才匀过来的!就这,还是昨夜的存货!价钱?翻了一番还多!就这,一会儿也就没了!”
陆大嫂看着自己篮子里那几根瘦弱的青菜和一小块豆腐,叹了口气,声音充满了无奈:“这日子...真是越活越过去了...盐也贵得吓人,都快吃不起咸味了...听说闾门外都开始搭粥棚施粥了?哪来的那么多流民?看着不像本地人...”
张阿爹警惕地四下看看,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凑到陆大嫂耳边:“还能是哪?北边逃难来的呗!说是运河里闹了水怪,专吃大船...作孽哦!拖家带口的,可怜呐...”他摇摇头,不再多说。
不远处,一座石拱桥上,几个原本追逐打闹、趴在桥栏上看船钓鱼的孩童,也被闻讯赶来的大人匆匆拽回,低声呵斥着:“死小鬼!不要命啦!赶紧回家去!外面乱得很!不许再乱跑!”
孩童们委屈巴巴地被拖走,桥面上瞬间空荡下来,只剩下桥下缓慢流淌的、不再清澈的河水。
一种无形的紧张感和恐慌情绪,如同潮湿的梅雨天气,无声无息地渗透进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街巷,每一个院落,浸润着每一个人的心。
美丽的风景依旧,但那份闲适与安然,已被一种对未知未来的深深忧虑所取代。
若说城内只是压抑沉闷,那么城外的姑苏主要运河码头,则近乎一片死寂,透着一种令人心慌的萧条。
往日的运河码头,乃是帝国南粮北运的咽喉要道,运河上漕船云集,帆樯如林,舳舻相接,绵延数里。
号子声、吆喝声、车马声、锣鼓声喧嚣震天,彻夜不息。
码头沿岸,仓库林立,货堆如山,扛包的苦力、记账的先生、押货的镖师、收税的胥吏...人潮涌动,活力无穷,充分展现着帝国经济命脉的蓬勃跳动。
然而如今,宽阔的河面上,只有寥寥无几的本地小渔船和乌篷船在缓慢划行,显得异常空旷。
大量本该在此停靠、装卸货物的漕船、官船、商船,不知所踪。
空荡荡的码头显得异常冷清和萧条,水面漂浮着一些无人清理的烂菜叶和垃圾。
岸边的仓库大多紧闭着厚重的大门,上面交叉贴着官府的封条,落款赫然是令人谈之色变的内廷监!
一队穿着靛青色官服、却人人腰间佩戴着内廷监特制铜质腰牌的陌生吏员,正神色冷峻地在码头上巡查。
他们对偶尔靠岸的船只盘查得极其严苛繁琐,翻箱倒柜,厉声喝问,稍有迟疑或应对不当,便可能招致扣船拿人的后果。
原本的市舶司官员和码头税吏则远远地站在一旁的廊下,脸色尴尬而无奈,显然已被架空,失去了管辖权。
码头上,大批依靠装卸货物为生的苦力三五成群地蹲在墙角、货堆阴影下,无所事事,眼神茫然地望着空荡荡的河道和对岸。
他们古铜色的皮肤上沁出汗水,脸上写满了对未来的担忧和生活的无望。
没有船停靠在码头,他们这些搬运工就没有活计,就没有饭吃,一家老小就要挨饿。
一个满脸皱纹、脊背佝偻的老纤夫,望着北方运河来路的方向,嘴里叼着早已熄灭的旱烟杆,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这运河...死了吗?...这天下...要乱了吗?”
一阵带着水腥气和淡淡腐臭的风吹过,卷起码头上的尘土和碎纸屑。
远处,运河堤岸之外,隐约可见一些用破席烂木临时搭建的低矮窝棚,歪歪扭扭,连绵一片。
那是从北方逃难而来的流民聚集地,隐隐有压抑的哭泣声和孩子的啼哭声随风传来,更添几分凄惶与不安。
一些消息灵通的世家大族,早已通过各种渠道,隐隐感知到了北方传来的惊人波动和迫近的危险。
暗地里,信使穿梭,密会频频。
有的在悄悄转移财产,将金银细软埋入地下,或将田产地契托付给可靠的外地亲戚;
有的则在暗中串联,商议着一旦局势有变,该如何自保,甚至...该如何站队;
更有一些与帝都权贵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家族,则陷入了更深的焦虑和恐惧,不知远在帝都的靠山是否安好,也不知自家的命运将会被引向何方。
后宅之内,女眷们虽不如男子般直接参与外事,但也从日渐紧张的家中气氛、老爷们凝重的脸色、以及市面上飞涨的物价和减少的用度中,感受到了不安。
往日里赏花观鱼、刺绣吟诗的闲情逸致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对远方亲人的担忧和对未来命运的惶恐。
日上三竿之时,才有一点余晖费力地穿透云层,将姑苏城染上了一层黯淡的金色。
运河水面泛着粼粼波光,却不再有往日的诗意,反而透着一丝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