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这座被誉为人间天堂的城池,此刻依旧静静地躺在一座巨湖之滨,运河环抱之中。
白墙黛瓦,错落有致,如同宣纸上晕染开的水墨。
无数石桥拱卫着纵横交错的河道,桥下清波荡漾,倒映着两岸垂柳的婀娜身姿。
精致的画舫系在古老的石埠头,随着水波轻轻摇晃。
远处不少高矮交错的石塔的檐角挂着风铃,偶尔传来一两声空灵的轻响。
此时本该是姑苏城最宜人的季节。
暖风拂过,应带来莲叶的清香、茉莉的甜馥、以及街头巷尾栀子花开的浓郁气息。
运河上,应是漕船如梭,帆樯如林,南来北往的客商云集,码头上号子声、吆喝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曲繁华富足的盛世乐章。
山塘街上,更应是游人如织,摩肩接踵,茶馆酒肆座无虚席,说不尽的温柔富贵,道不尽的闲适风流。
然而,今时今日的姑苏城,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
天空不再是澄澈的蔚蓝,而像蒙上了一层洗不净的灰翳,阳光费力地穿透云层,显得有气无力,洒在河道上,河水不再是以往那翡翠般的碧绿通透,反而呈现出一种沉滞的、近乎墨绿的色调,倒映着两岸垂柳略显萎靡的枝条,莫名带了几分阴郁。
空气中,那本该馥郁的花香茶香似乎淡了许多,隐隐约约,总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令人隐隐不安的气味。
是运河水流淌带来的、若有若无的腥气?
是远处某个角落堆积的垃圾因清运不及时而开始腐败的酸馊味?
亦或是...从那些紧闭的深宅大院高墙内飘出的、焚烧文书或某种草药产生的焦苦味?
这丝若有若无的异味,如同美人华服上的一点污渍,虽不显眼,却足以破坏整体的和谐,让人心头蒙上一层阴影。
七里山塘,这条被誉为“姑苏第一名街”的繁华之地,白墙黛瓦,小桥流水,雕梁画栋依旧在。
但那份鲜活的人气却仿佛被抽走了大半。
精巧的画舫静静地泊在古老的石桥下,船娘不见了往日摇橹时的嬉笑与歌谣,只是愁眉不展地擦拭着本就光洁的船舷,眼神空洞地望着浑浊的河水。
两岸茶楼酒肆的幌子依旧在微风中轻晃,却少了几分喧嚣热闹,多了几分门庭冷落。
甚至连那些挂着苏绣、缂丝、碧螺春等金字招牌的老字号店铺里,伙计们也多是倚门而立,或打着哈欠,或望着街面发呆,脸上不见往日的热情与机灵。
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和压抑,如同梅雨季节潮湿的空气,无声无息地渗透进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浸润着每一颗不安的心。
临河而建的听雨茶馆,是山塘街有名的清雅去处。
二楼雅座,推开雕花木窗,窗外正是一片依着运河河道开辟的小小荷塘。
往年此时,荷叶早已亭亭如盖,铺满水面,荷花含苞待放,蜻蜓立上头,游人画舫穿梭其间,笑语欢声不断。
如今,荷塘依旧,荷叶却边缘泛着不健康的黄边,几朵早开的荷花也显得无精打采,花瓣微微卷曲,颜色黯淡,仿佛也感染了这城市的忧悒。
雅座里,一壶上好的碧螺春已然微凉,几碟精致的茶点——松仁玫瑰糕、定胜糕、熏青豆几乎无人动筷。
围坐着几位本地颇有名望的士绅,皆是面色凝重,全无品茗赏景的闲情逸致。
为首的是一位身着丝绸长衫、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沈老爷。
他曾是姑苏城的御史令,负责管理城内大小官员。
在姑苏城乃至南方官场都颇有声望。
此刻,他枯瘦的手指缓缓捻着一串光滑的紫檀木佛珠,眉头紧锁,望着窗外沉寂的运河,以及远处那几艘停滞不动的漕船背影,良久,长叹一声,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十里横塘漾碧流,垂杨拂水弄轻柔。画檐斜映荷风里,朱舫频摇荻岸头。”
“先帝笔下的姑苏城何等闲适快意...再看如今这光景...唉!真是...一言难尽啊!”
他对面坐着一位体型富态、穿着团花绸缎长衫的中年男子,是姑苏城里有名的米商,朱老板。
他不住地用一方丝绸汗帕擦着额头上不断渗出的油汗,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闻言立刻压低了声音,愁容满面地接话:
“我说沈老啊,我的沈老爷子!眼下哪还有闲心品诗论画啊!闲适是没了,火烧眉毛倒是真的!”
“您老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消息灵通,务必给句实在话,这...这漕运到底还通不通了?何时能通?我那几船顶好的湖泥灵米,还他娘的堵在入城的码头呢!”
“这鬼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再耽搁下去...霉了!全得霉!一船一船的粮食,泡了水再一发霉...这...这损失...我...我可怎么担待得起啊!”
他说得急了,声音都带上了哭腔,仿佛看到他的青蚨袋正在水里发霉变质。
旁边一位穿着藏青色暗纹直裰、气质略显文雅的中年男子,是经营着好几家丝织工坊和绸缎庄的李员外。
他亦是苦笑一声,端起微凉的茶杯抿了一口,摇头道:“朱老板,米霉了或许还能喂猪牲口,折些本钱罢了。我那几船从弘农收来的上等辑里干经丝,还有刚织好的几百匹云锦,要是泡了水,或是被...被那些人扣下...”
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眼神警惕地瞟了一眼窗外,“...听说帝都运河上如今不太平!不是寻常水匪!是...是官面上的!那些黑衣黑甲、来历不明的军爷,凶神恶煞,见船就查,稍有可疑,连船带货一并扣留!”
“说是严查骸涡宗奸细与违禁物资...这...这简直比运河帮的水匪还狠啊!水匪求财,还能商量赎金,这帮军爷...根本不讲道理!”
沈老爷沉重地点点头,浑浊却依旧精明的眼中满是忧虑,他放下佛珠,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李员外所虑,并非空穴来风。老夫昨日收到京中故旧一封密信...信中所言,触目惊心啊!”
他再次环顾左右,确认无闲杂人等,才用极低的声音道:“帝都...怕是出了泼天的大事!陛下...已许久未临朝视事,龙体堪忧...政务皆由内廷监和司礼监那几位阉...把持...”
“如今更是风声鹤唳,缇骑四出,听说...最近西北不太平,强敌环伺,怕是...怕是大战将起啊!这漕运...乃国之命脉,如今首当其冲,短期内...怕是难以恢复了!”
他刻意模糊了某些信息,但“阉”字出口,在座众人心中都已雪亮。
“大战将起?!”朱老板和李员外同时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煞白。
江南承平已逾百年,战争对他们而言,遥远得如同戏文里的故事,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真的降临。
朱老板手中的汗帕差点掉在地上,声音发颤:“这...这...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岂止是漕运!”另一位一直沉默寡言、穿着褐色茧绸长衫、面容精干的老者开口了。
他是姑苏城通源钱庄的东家孙掌柜。
他从袖中摸出几枚铜青蚨,轻轻放在紫檀木的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诸位都看看!仔细看看!如今这市面上流通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众人的目光立刻聚焦过去。
只见那几枚铜青蚨色泽暗哑昏黄,全无光泽,铸文模糊不清,边缘毛糙不堪,甚至有些轻飘飘、软塌塌的,明显是私铸的劣钱。
“假钱!全是假钱!”孙掌柜痛心疾首,手指点着那些铜青蚨,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如今市面上,正常流通的铜青蚨几乎绝迹!全被这些破烂玩意儿给顶了!这些青蚨含铜不到三成!尽是其他一些不值钱的金属,甚至泥沙!”
“十枚抵不了以前三枚!就这,还他娘的抢破头!百姓拿它去买米买盐,米店盐铺拒收!官府征税,胥吏催粮,却只认正常流通的青蚨!”
“这...这不是要活活逼死人吗?!”
“寻常百姓们有几个是一次性能花得掉一枚银青蚨或者金青蚨的?大家用的不都是铜青蚨吗?”
“我那钱庄...库房里压箱底的铜青蚨都快被挤兑空了,每日收进来的流水,倒有七八成是这些...这些垃圾!”
“再这么下去...我这钱庄...怕是要关门大吉了!”他气得山羊胡都在发抖。
“官府!官府就不管管吗?就任由这些假钱横行?”李员外急切地问,带着一丝最后的希望。
“管?怎么管?”
沈老爷冷笑一声,笑容里满是苍凉与讥讽,“姑苏城主周大人如今怕是自身难保,泥菩萨过江!昨日,周大人见民怨渐起,还想设法开常平仓放粮,平抑一下飞涨的米价,结果呢?”
沈老爷喝了口茶,抿了抿嘴才继续讲下去:“粮仓才开了半日,放出去不到百石米,就被一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手持内廷监紫檀令牌的钦差给强行封了!”
“说是要核查账目,严防奸商勾结官府,囤积居奇,扰乱市场!”
“如今府库、粮仓都被盯得死死的,周大人连调拨区区千石粮食赈济城外流民的权力都没有了。”
“这姑苏城...怕是早已不是朝廷的姑苏城,不是陛下的姑苏城,而是...而是某些人的姑苏城了...”
他意味深长地,再次看了一眼帝都的方向。
众人闻言,皆尽默然,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心底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