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心底那份眷恋,却像埋在骨血里的根,岁岁年年在她心头抽枝长叶。
哪怕历经战火与岁月侵蚀,也从未因时光流逝消减过半分。
也是后来我才彻悟,她的前世并非天玄国定义里“为君而战、为爵而争”的将军,而是“将士”。
这两个字,少了些朝堂的权谋算计、功名利禄的裹挟,多了些对土地的敬畏、对万民的赤诚。
那是见过故土沉沦在炮火里、同胞倒在血泊中后,攥着断刀也要从尸堆里站起来护家国周全的决绝。
是哪怕只剩一兵一卒、一杆染血的残旗,也要扛着旗往炮火最烈处冲的执拗。
是把“家国”二字刻进骨髓,宁愿化作飞灰,也要照亮故土前路的滚烫。
这份分量,比天玄国任何一枚镶嵌宝石的军功章都沉,压在她心头二十余载。
从她带着前世记忆降生,到她挥刀守承霄、浴血战倭岛,始终刻在她的魂里。
成了她跨越生死都放不下的执念,连梦里都在喊着“守好家”。
回到京城后,我总在夜里望着窗外的月亮感叹,究竟是怎样的水土,能养出这样的人?
她身上有未染尘埃的纯粹善良,蹲在御花园喂受伤的灰雀时,指尖的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琉璃。
连说话都放柔了声调,生怕惊着那缩在掌心、羽毛还沾着血的小生灵。
有次宫人想把受伤的灰雀赶走,她还拦在前面,认真地说“它也是条小性命”。
眼底的软光能融了冬雪,连落在她肩头的月光都似要变得更暖。
可转身面对朝堂上的明枪暗箭、沙场上的刀光剑影,她又能瞬间敛去所有柔软,以聪慧敏锐洞穿要害。
当年倭寇递来假意求和的书信,满朝文武都被“永不再犯”的承诺蒙蔽。
连几位白发老臣都劝皇上“见好就收,休养生息”,唯有她站在金銮殿中央,指着信里“割岛求和”的字眼。
冷笑着道“这是缓兵之计!倭人狼子野心,今日退一步,他日必卷土重来,再犯我天玄百姓!”。
话音落时,指尖将信纸戳得发皱,眼底的锐利让满殿沉默。
连老谋深算的太傅都抚着胡须赞她“眼利如刀,心明如镜,此乃天玄之福”。
这般复杂与纯粹揉在一处的性子,太神奇,也太让人记挂。
像是一块藏着暖光的和田玉,既经得起风霜打磨,又守得住心底的温软,让人见了一次,便再也忘不掉。
后来我们一同凯旋,天玄易名“承霄”,新帝登基那日,满城的鞭炮声震得窗棂都在响。
红绸从皇宫门口一直铺到城门,连空气里都飘着糖糕与蜜饯的甜香。
街上的孩童提着灯笼跑,商户们挂着“承霄万岁”的幌子,连平日里肃穆的街巷都透着热闹。
她嫁给了苏锦韵那个老狐狸”,我则继续埋首军务,边关的战报、军营的操练、新兵的教习、军械的修缮。
桩桩件件都压在肩上,忙得脚不沾地。
有时刚从演武场下来,盔甲上还沾着汗,铁甲缝隙里积着尘土。
连盔甲都未来得及卸,就被亲兵捧着新送来的舆图催着去议事。
夜里刚合眼,头还没沾到枕,又被紧急军情的敲门声叫醒,连喝口热茶的功夫都没有。
只能嚼着冷硬的干粮、骑着快马往军营赶。
她也不轻松,朝堂内外的琐事、民生吏治的难题、灾区的赈灾粮款、河工的修缮方案,哪一件都容不得半分马虎。
有次我深夜从军营回府,路过昭王府,看见她书房的灯还亮着,窗纸上映着她伏案书写的身影。
时而蹙眉思索,时而提笔疾书,偶尔还能听见她与苏锦韵低声讨论的声音,夹杂着翻找文书的窸窣声。
那声音透过夜色传过来,轻得像羽毛,却又沉得让人揪心。
我们明明都在京都,呼吸着同一片天空下的空气,却连坐下来煮壶茶、好好说句话的功夫都少得可怜。
最多是在朝会散后,在宫门口匆匆碰个面,说上两句“多保重,别累着自己”。
便又各自转身,一个往军营去,一个往王府走,奔赴各自忙碌的前程。
我总想问问她前世的故国,想知道那里的日月是不是比承霄更暖,春天是不是有漫山遍野的桃花。
风一吹就落满衣襟,走在路上都像踩着粉色的云,连空气里都带着甜香。
秋天是不是有金黄的稻田,沉甸甸的稻穗压弯了腰,风吹过就掀起金色的浪,农民们收割时的笑声能传很远。
想知道她记忆里的“中华”,是不是真的有“十里长街”的繁华,商铺林立,人声鼎沸。
叫卖糖画的、卖香囊的、说书的,热闹得让人挪不开眼。
有“万家灯火”的温馨,夜幕降临时,家家户户都亮着灯,窗户里映着团圆的人影。
想知道她梦里常提的“故乡的雨”,是不是真的带着泥土的清香,落在青石板上会溅起细碎的水花。
雨声淅淅沥沥的,像在说悄悄话,雨后还会有青苔从石板缝里钻出来,透着生机。
可每次话到嘴边,不是被突然送来的战报打断,就是被她匆匆离去的身影截住。
有时她刚要开口回应,就被户部的官员追着叫走,手里还捧着赈灾的账本,脚步匆匆。
有时我刚攒够勇气,却看见她眼底的疲惫,眼下的青黑藏都藏不住,连笑容都带着倦意,又把话咽了回去。
想着“等她忙完这阵再说吧,下次一定问”。
这一拖,就拖到了鬓角染霜,拖到了皱纹爬上眉梢,拖到了我的手开始发颤,连握枪都觉得吃力。
拖到了那句想问的话,像颗埋在心底的种子,还没来得及发芽,就被岁月的尘土盖住,再也没机会说出口。
一场突如其来的灾祸,终究还是带走了覃芊落。
那看不清面容的人,手中的武器划破她的衣襟时,她甚至没来得及喊出声,气息一点点消散在天地间。
她走的那天,承霄下了场罕见的大雪,鹅毛般的雪片从清晨飘到日暮,把摄政王府的玉兰树都压弯了枝。
枝头的花苞还没来得及舒展花瓣,就冻成了透明的冰晶,轻轻一碰就碎,像极了她短暂却炽热的一生。
来得热烈,去得仓促。
后来我常常去摄政王府,总看见苏锦韵坐在她们曾经的床边,怀里抱着芊落生前常用的素色枕头。
上面还留着淡淡的香,那是芊落最喜欢的味道。
苏锦韵脸上没有泪,眼眶却红得吓人,眼神空得像被抽走了所有光的夜空,连呼吸都带着死寂的沉。
仿佛下一秒就要跟着芊落一同消散,连王府的丫鬟送进来的饭,都一口未动。
自那天以后,我与苏锦韵的魂魄,像是被生生抽去了主心骨,日渐衰颓。
她闭门不出,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对着芊落留下的物件发呆。
有时捧着芊落写过的信,一看就是一下午,指尖反复摩挲着信纸边缘,像是在触摸芊落曾经的温度,连信纸都被摸得发皱。
有时摸着芊落穿过的素色棉袍,指尖会轻轻颤抖,嘴里还喃喃地念着。
“芊落,外面下雪了,你冷不冷?要不要加件衣服?我给你暖着了”,声音轻得像梦呓。
有时对着芊落画的长江图,能坐一整夜,直到天快亮才恍惚回神,伸手去摸画纸,像是想穿过纸张摸到江水。
我则常对着边关的舆图出神,连最熟悉的兵法阵图,都要看许久才能辨清。
手指划过舆图上倭岛的位置时,总忍不住想起那年战场上,她染血的银甲、紧握的弯刀,还有眼底那片翻涌的恨。
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闷得发疼,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我们都成了被时光遗弃的人,在没有她的世界里,像两片失去方向的叶子。
只能靠着回忆慢慢熬着剩下的日子,连日子都变得没有了色彩。
不知苏锦韵是何时看穿我心悦芊落的,但我始终感激她。
她从未点破这层窗户纸,从未刻意疏远我,甚至在某些芊落难得清闲的日子里,会不动声色地找借口避开。
有时说要去户部查账,把书房留给我们聊天,还特意让人备了芊落爱喝的茶,连水温都刚刚好。
有时说要去花园赏花,让芊落陪我去茶馆喝茶。
临走前还对着芊落笑说“你们慢慢聊,晚些我来接你”,给我们留足了相处的时间。
有次芊落约我去城西的茶馆,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窗外能看见街上来来往往的人。
她聊起记忆里的故国,说起长江的浪、长城的砖、故乡的雨,说着说着眼底就泛了红,声音也有些发颤。
我慌忙从袖袋里掏出帕子递给她,她接过时指尖不小心碰了碰我的手。
我当时心跳得厉害,脸颊都发烫,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不敢看她的眼睛。
抬头时,却看见苏锦韵站在茶馆外的柳树下,穿着件素色长衫,远远望着我们,没有进来。
只是对着我轻轻点了点头,眼里没有半分嫉妒,只有理解与包容,像在说“没关系,我知道你也在乎她”。
这份体面,这份通透,这份懂得,我记了她一辈子的好,也欠了她一辈子的情,这辈子都还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