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阳在炎帝的注视下,缓慢地蹲下身,试图向那只蜷缩的伦琴猫靠近。
他的动作轻柔得像科斯莫古,每一个轻微的移动都伴随着刻意的停顿。
伦琴猫虽然失去了视觉的窗,但双耳依旧敏锐。
它听到了窸窸窣窣的草叶摩擦声,感知到有存在正在打破它好不容易构筑起来的、脆弱的宁静屏障。
一种源自本能的惊慌攫住了它。
它试图撑起虚弱的身体,想要离开,逃离这即将到来的、未知的接触。
昨晚,它拖着几乎枯竭的身体,凭着残存的嗅觉和模糊的空间感,跌跌撞撞找到这片灌木丛,将自己深深掩埋进去。
一整天了,没有被发现,这很好。
黑暗与寂静是它此刻唯一的铠甲。但现在,铠甲被掀开了。
走吧,继续走,去到更深处,更黑暗的地方,直到彻底消失。
它……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脑海里的地图是一片空白,标记着“家”的坐标早已湮灭。
它忘了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更想不起之前发生了什么。
记忆仿佛被粗暴地撕去了一大半,留下毛糙而疼痛的断口。
只有一种空洞的“失去感”无比清晰——它曾拥有什么,很重要的什么,现在,没了。什么都没了。
它隐约记得那种被强行剥离的剧痛。
不知是谁,用冰冷决绝的方式,将它从象征“归属”与“安宁”的精灵球里扔了出来。
就在脱离球体的下一刻,某种无形的联系,啪地一声,断了。
像是维系生命的脐带被斩断,又像是灵魂被硬生生剜去一块。
那个球,那个曾让它感到安心、如同另一个温暖躯壳的“家”,从此拒绝再接纳它。
它被流放了,理由不明。
失明……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它不知道。
当它在浑噩与剧痛中挣扎着恢复意识时,世界就已经是一片永恒寂静的黑暗了。
没有光,没有形状,没有颜色。
曾经能穿透障碍、洞察生命电磁场的眼眸,如今只剩下麻木的痛楚和深不见底的灰暗。
至于身上这些隐隐作痛的伤口,以及体内那几乎干涸的、连一丝电弧都难以激起的电力……
或许是经历过一场惨烈的战斗?战至力竭,然后……逃了出来?
它只能凭借零星的刺痛感和身体的疲惫,拼凑出这样模糊的想象。
真相被锁在记忆的迷雾深处。
不知为何,即便在这种状态下,它的思维却异常“活跃”。
不是清醒,而是一种近乎病态的、高速运转的推演与假设。
它飞快地设想着各种可能性,分析着自身处境,警惕着潜在威胁……
这种感觉很熟悉,仿佛是为了应对某种长期的、无处不在的“灾厄”与伤害,而被硬生生打磨出来的本能。
我有过精灵球,这意味着我曾有过一个主人。它思绪纷乱地想着。
可我不记得他了。
肯定不是他把我弄成这样的……对吧?
那么,是坏人抓走了我?对我做了可怕的事?然后……是主人救了我?所以我才回到了属于他的球里?
可为什么……最后又被“不要”了呢?
我什么都没有了吗?
即使看不见,我也能感觉到这具躯体里蕴含的力量。
只要……只要能补充足够的能量,让枯竭的“电池”重新充能,我应该就能恢复过来,变得很厉害才对。
为什么不要我了呢?
你不想要一只……香香软软(它下意识用脑袋蹭了蹭自己干涩打结的皮毛),强强大大(它试图凝聚一丝电力,却只引来肌肉一阵抽搐),可可爱爱(它把脸埋得更深),听听话话(它觉得自己是听话的宝宝)的大猫咪了吗?
啊……我知道了。是因为这双眼睛,对吧?
我看不见了。
对于一只伦琴猫而言,失去了洞察电磁与生命的目光,确实和折断了翅膀的鸟、拔去了利齿的兽没什么区别。
我可能跟锐利目光特性的宝可梦失去了眼睛差不多的情况。
我可能……真的“废了”很多。
可是……它心里涌起一股微弱却固执的希冀,你把我都培养得这么强了,我们之间的“感情”一定很好,很深厚吧?
我一定曾经非常听话,努力完成你的每一个指令……难道,仅仅因为我看不见了,这一切就都可以被抛弃了吗?
或许,当一只宝可梦被如此彻底地切断与训练家的羁绊时,都会陷入这种逻辑混乱、情感崩溃的状态。
它在确认“联系”断裂的瞬间,整个世界就坍塌了。
于是它只能蜷缩,把自己塞进最隐蔽的角落,像受伤的野兽舔舐伤口,企图化为环境的一部分,从此消失。
昨天,似乎有其他宝可梦在附近活动。
大大咧咧的吼声,说着“别跑”、“出来”之类的话。
听起来……好像并不如全盛时期的自己厉害?
可它还是怕。
怕得浑身发抖,连呼吸都屏住。
失去了力量倚仗的自信以及归属,连带着勇气也一并流失了。
说来奇怪,就算失忆了,有些根植于本能的东西,比如性格、下意识的动作、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应该不会轻易改变才对。
可为什么……我感觉自己如此“逆来顺受”?
明明根据身体的反馈,我应该很强,不应该性格如此软弱。
可现在,我只想瑟瑟发抖地躲着,不在乎任何事,就想永远蜷缩在这片黑暗的草丛里,直到生命随着枯竭的电力一点点流逝。
还好,昨天那些宝可梦没有发现我。我可以继续躲着。
它不敢睡觉。
尽管精神和身体都疲惫到极点,但潜意识里有个声音在尖叫:不能睡!在这种状态下睡着,就等于把最后一点防备也卸下了,太危险了!
按理说,以我的等级,哪怕气息微弱,也应该足以吓退大部分不识相的野生宝可梦才对。
为什么我还是如此缺乏安全感?
是因为从未体验过这种被剥光一切、赤裸裸暴露在危险中的感觉?还是单纯因为……被抛弃这件事本身?
一定是后者。它近乎固执地相信着。
我相信以前和主人在一起的时候,我一定时时刻刻都感到安全和幸福。
不用担心被虐待,不用学会察言观色、伪装情绪,不用再受伤了之后仍然要假装乐观,不用在受了委屈后只能把苦楚连同牙齿一起吞进肚子,不用害怕所爱依赖之人会突然转身,永远离开……
嗯,这些一定都不用担心的。
我肯定有一个很正常、很爱我的主人。
主……人。
这个词在意识里浮现得如此自然顺口,仿佛曾呼唤过于百遍。
但好像……更正式、更普遍的称呼是“训练家”?
我的训练家呀……它开始勾勒一个模糊的形象,试图用幻想填补记忆的空洞和现实的冰冷。
他一定很善良,很阳光,完全不怕我威风的外表(或许还会觉得我帅气?),非常非常喜欢我这样的宝可梦。
他肯定很爱摸我的毛,或许还会枕在我怀里休息。他应该还有很多其他伙伴,彼此关心,都很强大。
而他自己,也一定拥有很多厉害的本事,能轻松承受住我兴奋时爱的撞击,甚至还可能……拥有什么了不起的身份?
它沉浸在自愈般的幻想里,殊不知,它下意识勾勒出的这些特征,竟与刚刚靠近它的那个少年,有着某种微妙的重叠。
然而,幻想很快被现实的压迫感打断。
它“感觉”到了,有很多“存在”出现在附近。
不止一个,而且……有几个散发出的气息,如同沉睡的火山,深邃的海洋,爆裂的雷云,强大到让它残存的本能都在颤栗。
啊?我不是……已经很厉害很厉害了吗?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可怕的家伙?
快!躲起来!绝对不能被他们发现!不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或许就是因为这份极致的恐慌,让它藏匿时的动作幅度大了一丝,泄露了极其微弱的电磁波动或气息,才吸引了其中某个对电流异常敏感的存在。
当遮蔽的枝叶被拨开时,伦琴猫刚刚把自己团成一个更紧的球。
它紧闭着无用的双眼,在心中疯狂默念:别发现我,别发现我……
要抓就去抓那些把我弄成这样的坏蛋吧,本猫咪没能力报仇了……
外面的家伙,你们要是能和那些坏蛋打起来就好了,这样你们就是好的了……
但脚步声,还有那难以忽视的、聚焦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即使看不见,也能感知到那种被注视的压力),无情地宣告着:躲藏失败了。
好害怕……
那我把自己缩成一个球,你们就把我当成一个普通的毛球吧,不要欺负我。
不要突然用力掐我,不要拿那种一端冒着火苗的小纸棍捻在我身上,然后又浇上一些闻起来就晕乎乎的液体;不要在和别人通话时,对我很亲切温柔,等到只剩下我们两个时,就换上另一副面孔……
为什么脑海里会冒出这些具体又可怕的画面?我……应该没有经历过这些吧?
一定是我太害怕了,想象力过于丰富。
嗯,要警惕这种“胡思乱想”。
要伪装好自己,一直表现得没事,很高兴,很顺从……这样才能让主……训练家开心,才能少一些……不好的事情发生。
不对不对!和训练家在一起,怎么会有不好的事情呢?
是我自己单纯想表现得更好而已。
外面那些强大的存在,似乎在进行无声的交流。它们说什么都好,只要话题不要围绕着我。
我只是一个无害的大毛球,不好吃,也别真把我当球踢。
就让我安安静静待在这里,自生自灭吧。
然而,事与愿违。一个“存在”正在靠近。
好像并不是很强。
是人类吗?
我应该……偷袭吗?趁其不备?
不,不行。其他那些可怕的存在还在附近。
而且,我好像……连怎样发起有效的攻击都忘记了。
就算没有电力,这具身体的力量也应该足以造成伤害。
我这么强,应该很会打架才对……可为什么,想象抬起爪子挥击,或者用牙齿撕咬的动作时,感觉如此陌生,甚至带着一丝……抗拒?
“别过来……我可以自己离开的……”它心里这样想着,身体却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连“离开”的力气和勇气,都所剩无几。
这是最后的下策了,逃避。
可为什么觉得是“下策”?在没办法的时候,逃离不是最正确的选择吗?
难道说……即使在以前,哪怕遭受过什么,我也未曾选择过逃避和……离开?
脑袋好乱,但心底最深处,还是涌起一丝卑微的渴望:能不能……不要赶我走?
这个草丛,这片将我包裹的黑暗与相对安稳的气味,已经是我的“家”了。我不想再失去一个“家”。
事情的走向,似乎和它最坏的预期不太一样。
那个靠近的人类,身上散发着一种……很清新、很温暖的味道。
不是阳光晒过皮毛那种暖,更像是雨后森林的气息,干净又充满生机。
隐约间,还有一种能让宝可梦心神宁静的的安抚波动。
不过以它的等级和混乱状态,这点波动效果微乎其微,但确实……舒缓。
直到,那个声音响起。
清澈温和,带着少年特有的干净质感,又刻意放得无比轻柔,仿佛真的在担心惊扰一个易碎的梦境,或是一只受惊过度的小猫。
“大猫咪,”他这样称呼它,“迷路了吗?需要帮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