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崔府喧嚣了许久,灯火通明直至丑时,这种作息时间对于寻常唐人来说有些为难,可对于世家大族之人,反倒是习以为常,通宵达旦的欢饮本就是寻常事,夜猫子在大唐也并非是珍稀生物。
就比如崔廷旭,这厮越是到了夜幕深沉的时候,就越是精神,待到了崔夫人精神有些不济,回房睡觉以后,这厮就愈发放浪形骸起来。
崔廷旭搭着陈枫的肩膀,嘴里不停的向一众仆役吹嘘着辽东的过往,什么单刀赴会、夜闯李积军帐、千里奔波只为打通补给线,为崔尧送来了宝贵的火器……
那家伙,吹的简直没了边,陈枫也是凑趣,花花轿子人人抬嘛,不停的为崔廷旭补充着细节,尤其着重描写了自己在一旁如何出谋划策,突出了一个卧龙凤雏的交相辉映。
种种惊险的故事,直惹得一众奴婢娇呼连连,听到紧张时刻,又不由得攥紧了手帕。
新城倚在崔尧身前,慵懒的听着公公的奇幻经历,听到艰险的时刻,也忍不住回头看向崔尧:“夫君,你为何一直沉默寡言呢?辽东之战,连下四国,难道就没有什么谈资吗?”
崔尧笑呵呵的饮净酒水,说道:“行军打仗总归是枯燥的,你也知我并不精通什么兵法,为夫所依仗的不过是大唐劲卒以及无双火器。
真论起来,也不过是无聊的碾压罢了,不值一提。”
新城撇撇嘴,却是有些不信,于是嗔道:“那你倒是说说,你昏迷的那几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崔尧僵硬了瞬间,随即又瘫软了身子,笑着说道:“你是如何得知的?某不过是有些脱力,休养了几天。”
新城幽幽的说道:“妾身并非有意打探军机,实是宫里却还有几个从小一起长起来的内侍,念着几分交情,才予妾身通了气。
如此险要之事,妾身却还是从宫里得知……
若不是大哥起了别样的心思,只怕妾身还蒙在鼓里。”
崔尧陪着笑脸说道:“都过去了,若说险要,也确实有几分,天渊之别也不过是一念之间。好在为夫及时康复,方才消灭了祸端。
放心吧,只要我在,没人都能轻易撼动咱们家。”
新城别有幽怨的说道:“小小年纪,却占据了棋盘的金角银边,说来你不觉得太过惊险吗?你手握如此繁多的筹码,却自成体系,连个根苗都没有。
这岂是正道?若你一个不慎,即便再是枝繁叶茂,根基毁了,倾塌也不过是一夜之间。
若是咱家传承有序,我想旁人也不会有哪些鬼蜮心思,到时候他们对付的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完整的势力,你明白吗?”
崔尧笑道:“怎能说某家是孤身一人?某不是与你一体吗?再者说,某家还有爹娘在……”
新城阻断了他的话语,说道:“我虽是你的妻子,可我也是大哥的妹妹,若是你在,自然千好万好,可你若是有了闪失呢?妾身难道还真能为了亡夫刺王杀驾去?那是妾身的亲大哥啊!
公公婆婆自是对你溺爱有加,可单凭他们能撬动崔氏的资源吗?我曾听我父皇评价过你爷爷,说那是世间一等一的冷血之人。
身为族长,却对旁支远脉不闻不问,甚至冷眼旁观,兴灭皆由几身。
偶然拔擢几个看的过去的支脉,也不过是因其自身颇有价值。
莫闲妾身多嘴多舌,公公婆婆爱你,妾身自是看在眼中,可崔氏其他人呢?与你往来亲密当真是稀罕的你难以自持吗?
妾身想来,若你不是入了父皇的眼,抑或是你身后没有外祖培植的势力,他们当真会对你青眼有加吗?莫忘了,世家大族讲究的是一个名正言顺,大伯家的孩子再是身世可疑,那也是清河上下承认的世子身份。
相对而言,你已经算是旁支了。
你说真有取舍之时,爷爷会何去何从呢?”
崔尧点头:“我知道,一切都是利益在背后支撑,莫看爷爷往日与我相处的再是温情,那种功利的着眼点,我也能隐约得知。
这些年,崔氏靠着我手中的势力,属实捞了不少好处,我也知道只要我没了,我爹这一系的地位会瞬间下降。
可这一切又有什么不对吗?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崔氏爱我,自然是因为自成一体,可与崔氏互为援助,这本身不就是某家备受青睐的原因吗?
某家并不觉得崔氏功利,相比那些陈年腐朽的世家,爷爷已然算是开明的多了。”
新城好奇道:“咦?你这所思所想如何变得这么多?往日你涉及家人总是耻于谈利的,怎么今日?”
崔尧笑道:“人总会成长嘛,辽东之行,幸而偶遇一位老者,相处数日,却是收获良多,如今想来,算是三生有幸吧。”
“哦?如此智者为何不请回家中,供奉为家臣,也好继续修身养性……”
“欸,请不起,请不起,人家未必会看重一介家臣的身份。”
“夫君怎可妄自菲薄,这可是清河崔氏啊。”
“或许在老者眼中,我等都算是腐朽的反动阶级吧。”
“夫君又说怪话,定是又拿假话哄骗妾身。”
“这次是真的!”
“那夫君说说,平日里那些疯话,哪些是哄骗妾身的?”
崔尧讪笑道:“娘子不是说某家尚未有嫡子降世吗?如此大好时光,莫要平白辜负了。”
新城面上染上红晕,低声道:“公公还在谈性上呢。”
“莫要理他,你我悄悄地走,他早就醉了,嘴里没一句实话,听着厌烦,你我还是早日歇息吧。”
新城左右看看,于是矮下身子,拉着崔尧偷偷溜出了宴席,果然场间无一人在意,想是被家主的经历所折服。
…………………………
巾帼少女多喜战,却不耐久战,恰似那战场新丁,胡乱冲杀一番,未及杀敌就已丢盔弃甲。
不像老于战阵的宿将,经验丰富,战略纵深极强,往往看着命悬一线,喘口气的功夫就又生龙活虎。
而对手却是恰恰相反,越是初生牛犊,越是酣战不休,且一旦点燃战意,就是不死不休,更难得的是,即便招式已老,亦能迅速调整,再战疆场。
反而是那沙场老将却是后继无力,往往一战定乾坤,但若是定不了乾坤,那就只能扶着后腰,苦苦哀求,高挂免战牌了。以致越是老将,对临敌之事越是谨慎,至于借助丹药等旁门左道来续命,却是堕入邪道了。
崔尧将投降的敌将安顿于沙场之上,待敌将安眠之后,独自一人走出房门,巡视了一番后院,又绕到妾身沈雁秋的房间,见那丰腴了不少的孕妇早已安眠,却也不再打扰,转身去了书房。
“平抑物价的奏疏该怎么写来着?早知道就该把狄仁杰那胖子一同提溜回来,这前脚刚骂了个爽,那搅屎棍会不会把某家的奏疏扔了?
要不还是面谈比较好?
可那厮还会让我进宫吗?
卧槽,万一真个让我进宫了,会不会埋伏三百刀斧手?
话说,也不是不能打出来,可万一那厮要准备三百枪手呢?
要不就算了?某家自己来?
呸!凭什么?皇位他端坐着,凭什么要某家忧心劳力?”
崔尧咬着笔杆子,陷入了深深的纠结。
“哎呀,我他妈快要成圣人了,我要是个娘们,非得亲自己一口。”
崔尧扔掉毛笔,决定还是单刀直入,直接找李承乾商量去,岳父的大好河山,且不能让那蠢蛋糟蹋了,里面还有姥爷的心血呢……
崔尧木然怔住,那个刻意回避的苍老身影,终于在不经意间再次萦绕心头。
眼眶忽然间有些湿热,空无一人的书房,崔尧肆无忌惮的泪流满面,终于……
这个世界只剩我一个玩梗少年了。
那老不修装腔作势的模样怎么也挥之不去,在这熟悉的地方仿佛讨厌的幽魂一般,四处徜徉。
“人死了就消停一些,倭国打完了,那什么狗屁万世一系的宗庙已经毁掉了。
不过某家留了一根独苗,准备有用的时候拿出来使使,若是乖巧的话,孙儿打算留他一命,也算给某家的功绩留个注脚。
你不在了,却不知道我有多难受,他们唐人哪知道灭倭的意义?一个个浑不在意的,就好像可有可无一般。
我这满心的快慰,该说给何人听呢?
某家报了千年血仇,却无人可以炫耀,旁人只当我穷兵黩武……
这么牛逼的事,却无人可以庆贺!
姥爷啊姥爷,你说你走那么早干啥?我着急忙慌的攻城略地,好像被狗撵了一般,你说你怎么就等不上呢?”
崔尧兀自低语了片刻,随后下定决心,推开房门朝着不远处的暖房走去。
那里有他的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