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发生了什么?”林岁问,“你看到了什么?”
或许跟邪神有关,这段经历,她无法从他面相上看出来。
程峰没有回答,只兀自陷进自己的回忆。
在献祭的前一晚,他带着一堆药再次翻窗。
彼时因为没能得到及时的治疗,小铃铛已经病得神志不清,连他喂的药都咽不下去。
还在气若游丝地说着胡话:“有东西……木楼底下……有东西……小峰阿哥……救我……”
他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只能一边给她用物理降温,一边一遍又一遍地承诺,他一定会救她,一定会带她离开。
只要能远离这个愚昧的山村,他就可以送她去医院。
献祭这天晚上,他惴惴不安地悄悄等在暗处,却迟迟等不到他们一家从吊脚楼里出来。
他察觉到不对劲,偷偷溜进木楼,而后顺着木梯,误打误撞地进了一条密道。
密道一直延伸到地底下,沿途绕来绕去,绕来绕去。
也不知道绕了多久,他才终于听到潺潺的流水声,是地下河。
小铃铛的阿妈阿爸就把她放在河边,然后跪在地上,虔诚地祷告:“……她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我们愿意将她献给您,以求得成为您的使者,永生永世侍奉您的机会。”
他躲在巨大的钟乳石后面听着,自动将这段话翻译为:请赐予我长生。
他只觉这夫妻两个简直疯了。
可更疯的还在后面。
他眼睁睁看着密密麻麻的黑色霉菌从水里涌出来,将小铃铛团团包裹。
紧接着,又一个巨大的白色肉团浮出水面。
他震惊得不停揉着自己的眼睛,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然而不是,那霉菌还有意识地将小铃铛送到肉团面前,把她一点点塞进了肉团里……
他整个头皮都炸开,他被吓疯了。
他拼了命地往上跑,头也不回地朝着村寨外头奔去。
他甚至忘了自己的父母还在寨子里,他只一个劲地跑,一边跑一边哭。
模糊的视野里尽是他逃跑前的那一幕。
在被完全吞噬之前,昏迷中的小铃铛痛得睁开眼,直直朝他看了过来。
那眼神中满是绝望与哀求。
仿佛在求他救救她。
求他不要丢下她。
可是他没办法,他也才十三岁。
在可怕又神秘的力量面前,他犹如蝼蚁。
他慌不择路地跑着,却迷失在山林里,最后因天黑看不清路,一脚踩空跌下山坡,脑袋磕在了石头上。
昏死过去前,他迷迷糊糊中,好似看到一个小小的影子,蹲下来摸了摸他的脸。
再醒来时,在长寿村经历的一切,包括那个恐怖的夜晚,他全都记不清了。
只听妈妈说,是在出长寿村的必经之路上找到的他。
自那以后,他对长寿村这个名字格外抗拒,渐渐的,家里再没人提起,奇怪的事情却又时有发生。
他没写完的作业突然完成了,他口渴了,一转头,满满一杯水就在他手边。
他向来心大,只当是他忘记作业写完了,水也是妈妈给他倒好的。
以至于即使床底出现脚印,夜深人静时还有椅子拖动声,他也完全没放在心上。
只有妈妈偶尔会抱怨,家里好像多了一个人。
直到三个月后,小姨家传来噩耗,他患有先天疾病的表弟,还是没能熬过他的十岁生日,永远留在了那个秋天。
参加完葬礼回来,他不知是受了沉重气氛的影响,还是被小姨痛不欲生的样子感染,他竟也莫名地感到心痛难忍,就那样趴在沙发上默默流起了眼泪。
他妈妈唏嘘不已:“果然是长大咯,平时也没见你们感情多好,竟然也难过成这样。”
又拍拍他道:“行了,别哭了,再哭你弟弟该笑话你了。”
正哭得起劲的他一下懵了。
他哪来的弟弟?
一扭头,就见程岳秀清澈的眸光亮亮的,笑声清脆如铃铛似的喊他:“哥!”
……
“所以,他们一家也被鬼迷了眼?”鹿湘举着手电打量眼前的地下河。
河底除了一些发光的藻类,以及偶尔闪过的,像是鱼的影子,并没有黑色霉菌,更不见什么白色肉团。
或许需要献祭仪式?
斯星燃拿着棠溪的小镜子,一边梳理头发一边臭美地照个不停:“是想当他妹妹的执念太强吗,她竟然没被操控,还能逃离?”
“我更好奇程峰是怎么逃出去的。”鹿湘接着道。
这地下洞穴显然是那洞神的老巢。
既是老巢,又是所谓的神,祂便该手眼通天,任何人都无法从祂眼皮子底下逃走才对。
林岁也在思索这个问题。
普通人进了洞神老巢,一般很难逃掉,否则对方也不会设计让他们掉下来了。
林岁怀疑又是那个破落神。
一扭头,瞥见郁辞年还阴沉着脸,一旁的黎野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林岁不由问:“怎么了,还难受?”
“难受,恶心,想吐。”郁辞年说着,幽怨地看她一眼,“我肯定是怀了你的孩子。”
林岁:“???”
斯星燃都惊了。
这疯子是怎么做到的,居然能比他还臭不要脸?
他以为他那声“小妈”已经够骚气了!
林岁面无表情:“说人话。”
“牙粉泡汤了。”郁辞年掏出裤兜里浸过水的牙粉,垂着眼递过来的样子有些委屈。
斯星燃顿时幸灾乐祸起来:“泡得好啊,泡得好啊。”
鹿湘更是当场卖起茶艺:“岁岁你看,他对你送的东西一点也不上心呢。”
“不像人家,都有用防水布包好好装起来哦。”
棠溪也赶紧摸了摸自己的脸,见面具有好好戴着才松了口气。
而后看着郁辞年垂头丧气的样子,捂嘴偷笑。
郁辞年忍着想拿刀切开他们的冲动,望着林岁的浅色瞳孔更显委屈。
林岁无奈:“下次我给你用防水材料做包装。”
“那就辛苦小队长了。”郁辞年眼底的阴郁一扫而空,又是笑眼弯弯的模样。
棠溪歪头:“下、次?”
她眼巴巴瞅着林岁。
礼物不都是一次性的吗?
林岁:“……”糟糕,说漏嘴了。
见鹿湘也一脸狐疑,她果断转移话题:“如果我没猜错,那个白色肉团应该就是太岁本体,也就是所谓的洞神,霉菌是祂繁衍而来的孢子,也可以说是帮祂向地面扩张势力的小弟。”
抿了抿唇,林岁继续说:“并且这个太岁,很可能是由邪神的一缕分身所化,是邪神的变体。”
她从没和反派们具体谈论过邪神的问题。
但从上次他们主动要求学习玄术来看,他们大约都猜到了,他们要应付的不只是人那么简单。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她其实也有过犹豫。
在每一个探险地都有邪神影响的情况下,或许不该再让他们继续参与进来。
可她心里又很清楚,他们六个人的命运是注定要绑定在一起的。
即使多年前有意地将他们分开,也还是会因为各自不同的理由汇聚。
那家即便没有她,也依然开起来的奶茶店便是最有力的证明。
——没有人能置身事外。
斯星燃原本还想嘲笑她话题转移得太生硬,一听这话,安静下来。
他们正在邪神的腹地。
一直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的黎野突然问:“祂会蛊惑人吗?”
“祂刚遭到重创,按理说,短时间内不会有蛊惑人的力量,但也说不准。”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林岁回答得很干脆。
鹿湘看似随意地打量这个不大的溶洞:“我们都掉下来这么久了,这家伙还没出现,邪神本体不会是只缩头乌龟吧?”
“不愧和那只阴沟里的老鼠是一伙的。”郁辞年没什么情绪地笑了笑,很想吃颗糖冷静一下。
洞穴内腥味与霉味混杂的污浊空气,依旧让他克制不住地想杀人。
不过他想了想,最终也只是把糖握在掌心里,没有拆开。
他随身背着的糖,都是林岁给他买的,才不要浪费在这种地方。
林岁沉吟道:“祂应该在蓄积力量,现在我们有两个选择,一,找到出口离开这里,但我不觉得祂还会好心给我们留下出口。”
“二,趁祂没恢复前,找到祂的位置,除掉祂。”
众人闻言,再次安静下来。
如果换做以前,或者他们已经学有所成,他们肯定会毫不犹豫选二。
然而如今面对的不是厉鬼,是未知的非人力量。
只林岁有一战之力,也就只有林岁有资格决定选一还是选二。
而他们不仅没资格,向来无所畏惧的他们,甚至第一次想要退缩。
且是强硬地,绑也要把林岁一起绑走的退缩。
尽管林岁口口声声说祂的力量被削弱了,他们也不敢赌,赌林岁一定可以成功。
弑神,听起来就是他们会干的事,哪怕一个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但要是换成林岁,他们便无法承担失败的后果。
“我有九成把握。”看出他们在想什么,林岁语气笃定。
黎野想也不想道:“有十成也不行。”
林岁看着他,笑了:“所以你知道了吗,你错在了哪里?”
黎野一怔。
半晌,他沉闷地开口:“现在,你也要犯这个错。”
“对啊。”林岁理不直气也壮,“你要生我的气吗?”
黎野皱着眉,面色冷硬,凶相毕露。
他很想像自己这张脸一样硬气地说个要,一张口,却是:“不要……”
气势弱了不止亿点,硬汉如黎野都想捂脸。
尤其在对上林岁笑意盎然的眼之后,他耳尖一红,故作冷淡地别开了脸。
鹿湘简直恨铁不成钢。
真是白长了这么大块头,还得靠她!
她二话不说,上前就要来个强制爱,直接把林岁扛起带走。
却听林岁轻声道:“我不惧死亡,但我惧怕你们的死亡。”
“所以,倘若没有把握,我是不会让你们跟我一起冒险的。”
鹿湘身形一滞,愣在当场。
棠溪眨巴眨巴眼,一把握住林岁的手:“我……陪、你!”
“既然小土豆都这么说,那我也只好舍命陪小妈了。”斯星燃扬眉一笑。
棠溪不高兴地瞪他一眼。
明明是吉吉国王自己也被说服了,干嘛扯上她?
棠溪抢回自己的小镜子。
不给他照了,哼!
鹿湘焦躁地拧起眉。
棠溪就算了,她是岁岁脑,岁岁说什么就是什么。
为什么斯星燃也拎不清,就这么被林岁几句甜言蜜语哄得找不着北了?
虽然她也有片刻的动摇,可谁知道林岁会不会准备了后手,专门给他们留出一条退路?
“你在怕什么?”郁辞年漫不经心地问。
鹿湘斜眼:“你不怕?”
“有什么好怕的?”郁辞年轻笑,“大不了就是一起死,不是吗?”
小队长惧怕,那就偷偷的,他们最擅长阳奉阴违了。
鹿湘眼睛一亮,豁然开朗。
黎野紧绷的身形也放松下来。
是的,是他们想岔了。
他们只害怕林岁有个万一,不敢承担失去的后果。
但其实这从来不是只有一个选项,他们的必选项该是另一个。
——大不了一起死。
想明白的鹿湘登时扭头:“那还耽误什么?赶紧的,把那死玩意儿揪出来!”
郁辞年说话声很小,林岁没听到。
还当是她的话起了效果,顿感欣慰。
她弯腰走到还陷在痛苦回忆中的程峰身后,问:“十年前,你是在哪里见到的白色肉团,还记得吗?”
程峰迟钝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哑声道:“我记得那个地方长什么样子,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走。”
当时绕来绕去,他早绕糊涂了。
这个地下洞穴又一看就很深,恐怕还是个溶洞群,洞穴层叠,地貌迂回曲折,粼粼河水无声没入地下。
总之,这里地形复杂,水下还很可能有漩涡,想顺着河流游出去估计都行不通。
林岁暗叹口气。
所以就算她没有把握,她也必须要硬刚。
否则他们迟早会被困死在这里……这就没必要让他们知道了。
林岁正想着,忽见蹲着的程峰猛地起身。
一头撞在洞顶上也顾不得疼,只急急忙忙地喊:“小铃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