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尚功局司彩司的库房一通查验下来,并无半分差池,偏偏转了皇后这第一道手,赏出去的云锦就出了岔子。
虽说尚无实证,但嫌疑的矛头就这般自然而然地指向了中宫。
毕竟就常理推断,曲美人得了赏赐的料子,又怎会去害自己的堂姐?
童薄正是想通此节,这才汗流浃背,待从库房出来便趁着各宫还没得到消息,直奔福宁殿向皇上回禀。
“好个周全的手段。”皇上冷笑,“赏出去的料子偏偏就那一匹有问题,经手的倒都是朕的妃嫔。”
他目光扫过窗外暮色,“童大人,你说这案子,朕该找谁来问个明白?”
童薄伏得更低了,几乎要贴到金砖上。
这宫里的浑水,他一个五品内侍哪里敢蹚?可皇上的话,又不能不答。
“回皇上,臣...臣愚钝。这料子转了几道手,许是哪个环节出了疏漏也未可知...只是事涉皇后娘娘,臣不敢不先奏明。”
皇上闻言,面上瞧不出任何神色,他执着账册一页页翻动。
“自朕登基以来,唐家商行除了永秀布庄,还有两成生意专供内廷。当年随朕南巡时见过的那些老掌柜,断不会出这种纰漏。
你给朕一寸寸捋清楚,宫里头究竟是谁存了这般歹毒的心思。”
童薄心里透亮,听着皇上的话音像是要严办的意思,但若真要这么细查,多半脑袋就得搬家。
“臣遵旨。”
童薄应了旨,躬身退出福宁殿,回掖庭局的路上,副手凑上来问从何处查起。
他反手就给了那小子一耳刮子:“这差事交给你了,咱家审了两夜,实在乏得狠。”
副手捂着脸直抽冷气,暗骂自己这张贱嘴。
......
孟姝是在用晚膳时才听到消息,是小年子过来传的话。
孟姝屏退左右,只留绿柳一人在侧伺候,对小元子道:“采莲不能暴露出来,先前让你盯着为曲宝林裁衣的绣娘,从现在起,片刻都不能离了眼。”
小年子不敢怠慢,连忙俯首应下。
等他退出去,绿柳轻声道:“娘娘是觉着,有人会把脏水泼到绣房头上?”
“这是了结此事最简单的法子,事已至此,皇后不会什么都不做。”
冬瓜最近总变着法儿炖些奇奇怪怪的汤,今次端上来的南瓜百合莲子汤颇合孟姝心意。她喝完汤,指了指几乎未动的菜色:“撤下去吧,你们分着吃了,告诉冬瓜,近日不必备太多菜色。”
绿柳笑着替冬瓜解释:“圣驾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来咱们粹玉堂,每回膳食,冬瓜都提前备了皇上喜欢的食材......”
“这两日不必费心准备。” 孟姝接过绿柳递过来的湿帕子,细细擦拭着指尖,“宜修媛刚生产,皇上总要在淑景殿多留些时候。”
话音刚落,就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外边传进来:“淑景殿那里要去,可若不来看看姝儿,朕这心里总惦记着。”
孟姝抬眼,明黄衣角已拂过门槛。
许金喜哈着腰跟在后面,显然是没来得及通禀。
“皇上可用了晚膳?冬瓜新煮的南瓜百合莲子汤,可要用一些?”
鼻尖掠过一丝若有似无的乳香,孟姝便知皇上必是刚从淑景殿过来。宜修媛早产,这一胎生得艰难,那孩子生下来时气息微弱,正因为先天不足得精细养着,皇上也格外关注些。
皇上含笑点头,在八仙桌前坐下,当目光扫过桌上几乎未动的菜色,眉尖微蹙:“姝儿怀着身子,总该多用些才是。”
绿柳适时捧来一碗汤放在桌上,微微笑着道:“皇上,娘娘在下半晌时用了些点心,晚间这才进得少了。”
皇上舀了一勺汤送入口中,稍稍松了眉头,“冬瓜的手艺愈发长进,有她在小厨房,朕也安心。景明,挑些小玩意儿赏她,也算是犒劳她伺候瑾嫔有功。”
景明躬身应了,眼珠一转,斟酌着道:“这倒也赶巧儿,永秀布庄这个月刚进到宫里一批贵重皮料,毛色油光水滑的。不如奴婢从里面挑两方银鼠皮,让冬瓜姑娘做个坎肩也足够。”
银鼠皮这等贡品,赏给得脸的宫人也是有的。不过得了赏的宫人大多都有分寸,都是缀在衣裳里面做内衬,也算不得逾制。
孟姝见话茬不知不觉就扯到永秀布庄上,面上不动声色,开口道:“皇上体恤宫人,是她们的福气。只是这皮料金贵,平素赏些绢花首饰便足够了。”
皇上抬眸望她,指尖摩挲着青瓷汤碗的边沿。他倒也不是存心试探,只是这宫里若论心思剔透,能在局中窥破迷障的,除了孟姝怕是再无他人。
以纯妃那单纯的性子,若真有人设局牵连,她未必察觉的到。
挥手让众人退下,皇上将童薄回禀的案情简略说了,孟姝静静听着,只适当露出些诧异的表情。
此时说什么话都不妥当。
怀疑的种子已经在皇上心里头种下,接下来只需等着它生根发芽。
皇后算计得太多,她借着贡缎生事,最终目的是剑指临安侯府。若孟姝未能事先察觉,确有可能让她得手。可她千算万算却漏了一点——事败之后,最先被怀疑的,恰恰是她这个中宫之主。
不过,默契的是,皇上似乎也只是随口一提,旁的问话一概没有。
这一夜,粹玉堂的宫灯燃得格外久,皇上打酉时驾临灵粹宫,便一直没离开。
除了纯妃以外的六宫嫔妃见此,连嫉妒的心思都淡了——当初齐昭容有孕,皇上可从未宿在她那儿。
仁明殿内的烛火同样亮了一整晚。
花厅内,皇后仍穿着白日里的正装,连发间的凤钗都未取下。
桂嬷嬷佝偻着腰进来,低声道:“娘娘,陈令到了。”
皇后眼皮都没抬一下:“让他进来。”
桂嬷嬷急着将功补过,将陈令召到外间听令,约莫半刻钟后,陈令一人独自出了仁明殿。
远处的更鼓声隐约传来,惊起檐下一只夜栖的乌鸦。
那黑影扑棱棱地掠过宫墙,转眼便消失在浓墨般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