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余转瞬即逝。
夏末的暖阳穿过窗棂，将重建未久的柳家堂屋染成蜜色。
柳氏夫妇相顾颔首，以晾晒药材为由，缓步退出堂屋。
门扉轻阖之际，竹帘垂落，光影在青砖地面摇曳出细碎的粼粼波光。
自黎县大牢无罪获释，钟昊天刻意与柳音音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每当她的身影出现在视线边缘，他便借口采药、修屋匆匆避开，连寒暄都变得简短生硬。
可此刻被柳氏夫妇不着痕迹地留在堂屋，局促之意在密闭的空间里无处遁形——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摩挲着袖中早已结痂的鞭伤，喉结几次滚动，却不知该将目光落向何处。
柳音音垂眸，指尖无意识绞着裙裾，绣着兰草纹样的鞋面在日光下轻轻晃动。
须臾，她款步至榆木衣柜前，取出一件叠得方正齐整的粗布长衫，针脚细密，如夏夜繁星般缀满衣襟。
\"昊天哥。\" 柳音音柔声呼唤，将衣衫递给钟昊天，“今日是你的生辰，这是我亲手缝制的衣衫，不知是否合身？”
钟昊天接过衣衫的手指微微收紧，粗麻布料上氤氲着淡淡的皂角香，似是萦绕着她的气息。
\"音音......\" 他轻抚着衣襟处细密的针脚，喉间发紧，难掩欣喜之情，\"如此珍贵之物，怎可让你费神伤目。\"
柳音音睫毛轻颤，目光不自觉落在他腕间尚未消退的鞭痕上：\"你为我受牢狱之苦，为救我不惜与刘全父子结怨，我不过缝件衣衫......\"
\"切莫再提！\" 钟昊天连忙打断，连连摇头，\"刘全父子已入狱，吴长丰亦伏法，潭花村重归安宁，这便是最好的生辰贺礼。\"
柳音音抬眼望他，却在触及他盛满疼惜的目光时骤然心悸。感动与愧疚如藤蔓般缠上喉头，她张了张嘴，想说 \"我心另有所属\"，却见泪意先一步漫上睫尖。
堂屋静得能听见梁上燕巢的呢喃。
就在这僵局凝滞如冰时，\"砰\"的一声巨响震得窗棂簌簌落灰。半旧的木窗被撞开尺许，一个灰头土脸的身影连滚带爬翻了进来，
\"陆牵？\"钟昊天身形微震，失声道破来人身份，紧绷的拳指亦随之缓缓舒展。
但见陆牵鬓发散乱如蓬蒿，粗布衣衫上还粘着几片枯槁的落叶，狼狈之态尽显。他面上惊惶未褪，眸光在柳音音与钟昊天之间游移不定，旋即竖起食指抵于唇边，示意二人噤声。
\"你这个小偷，我看你还能往哪里逃？\"尖利的女声穿透竹帘，伴随着\"吱呀\"一声，房门被猛地推开。
白霜与白露两位劲装少女闯了进来。她们的裙摆沾着未干的泥点，显然是一路疾追至此。
陆牵面色骤变，径直躲至钟昊天身后，声音里裹挟着难以掩饰的惊惶：\"昊天！救我！\"
白露秀眉一挑，目光如电扫过陆牵面庞，疑惑问道：\"柳姑娘，钟公子，你们二人怎会与这偷儿共处？\"
柳音音敛起惊色，轻声解释道：\"此处便是寒舍。这位陆牵，是我们潭花村的同乡。\"
钟昊天眉峰微蹙，目光如炬地扫过躲在身后瑟缩发抖的陆牵，语气带着几分了然与无奈：\"莫不是又犯了那老毛病？\"
陆牵咽了口唾沫，脸上挤出尴尬的笑：\"实是家母病重无钱抓药，一时糊涂……\"
“糊涂？”白露唇角勾起一抹森冷笑意，\"好大的胆子！觊觎我家公子财物，你倒是头一遭见的狂徒。既如此，便随我们往县衙走一遭！\"
言罢，白露便要上前制住陆牵，柳音音见状疾步而出，玉臂横陈，生生将其拦下。
\"两位姑娘容禀，\"柳音音目光恳切，\"陆牵虽有错，却是为孝行所迫。若蒙垂怜，能否……\"
钟昊天拱手为礼，言辞恳切：\"陆牵已然悔悟，在下斗胆恳请二位姑娘宽宏大量，网开一面。\"
言罢，他猛然转头，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盯着陆牵，沉声道：\"还不速速将所窃之物归还，向两位姑娘赔罪！”
白霜轻叹一声，语气稍缓：\"既然柳姑娘与钟公子都出面说情，我等也不好过于苛责。”
白露柳眉倒竖，厉声叱道：\"还不将偷来的玉佩速速交出！那是我家公子贴身之物！\"
陆牵战战兢兢，慌忙从怀中取出一枚温润通透的玉佩，双手恭谨奉上，赔笑道：\"小的有眼无珠，还望姑娘大人不计小人过。\"
白露一把夺过玉佩，反复端详确认完好无损后，才收入怀中。
白霜轻咳一声，神色稍霁：\"既已物归原主，此番暂且饶过你。但我问你，你究竟在何处遇见我家公子？\"
陆牵喉结滚动，不假思索地答道：\"在秀水山庄李员外府上。\"
\"秀水山庄？\"白霜与白露面面相觑，白霜蹙眉追问：\"那在何处？\"
陆牵立即答道：\"在黎县以北二十里的李家庄。\"
白露跺脚叹道：\"怪不得公子失踪后遍寻不着，原来竟去了那里！\"
柳音音闻言微怔：\"失踪？\"
白霜颔首解释：\"正是。公子突然不辞而别，我姐妹二人连日来四处寻访，却始终未有音讯。今日在街市撞见此人当街兜售玉佩，一眼便认出是公子之物。\"
白露愤愤道：\"哪知这贼子狡猾异常，害我们一路追至此处。\"
柳音音神色忧虑：\"不知慕......慕公子孤身在外，可会有危险？\"
陆牵嗤笑一声，摆手道：\"他自有佳人相伴，风流快活，何须旁人挂怀？\"
柳音音咬住下唇，眼底的关切瞬间化作一抹黯淡，默然不语。
晨光斜斜切过她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青影，恰似钟昊天此刻翻涌却无从诉说的苦涩心事。
昔日在牢狱中，重刑加身时的剧痛都不及此刻万分之一——原来比起皮肉之苦，目睹心上人为他人伤怀的模样，才最是蚀骨灼心。
钟昊天垂眸盯着手中尚有余温的衣衫，细密针脚在指腹下微微硌人。
白露杏眼圆睁，厉声呵斥：\"从头交代清楚！究竟怎么回事？\"
陆牵被这声怒喝惊得身形一颤，忙不迭开口辩解：\"实不相瞒，几日前深夜，我潜入秀水山庄欲寻财物为母治病，不料被家丁发现，慌乱间逃至绣楼避难。\"
他咽了咽唾沫，继续说道：\"正当我苦寻脱身之计时，忽见李员外千金李若璃，含羞带怯地引着一位丰神俊朗的公子入房。二人对坐案前，把酒言欢，举止亲昵。及至更深漏残，公子似欲辞行，李姑娘却情难自禁，娇躯轻偎，软语相留。公子略作迟疑，便将她拥入怀中，共赴罗帐......\"
\"住口！\"白霜瞥见柳音音面色惨白如纸，厉声打断，\"不必赘述风月！只说玉佩如何到手？\"
陆牵瑟缩着脖颈，慌忙解释：\"待二人酣睡，我见公子衣物悬于椅上，腰间玉佩光华夺目。想着换钱可解母亲药石之需，便屏息靠近，取下玉佩悄然离去。此后一直蛰伏暗处，直至今日才拿至市集售卖，不想遇到二位姑娘当场识破。\"
白露气得跺脚，凤目圆瞪：\"胆大包天的贼子！若非柳姑娘与钟公子求情，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白霜心急如焚，再无暇斥责，转身向柳钟二人行礼：\"多有叨扰，实非本意。我姐妹须即刻赶往秀水山庄，还望海涵。\"
柳音音强撑笑颜，声音微颤：\"白霜姑娘莫要客气，愿早日寻得慕公子。一路保重。\"
钟昊天亦拱手道：\"若有需要相助之处，尽管差人来唤。\"
白霜与白露匆匆拜别，裙摆翻飞间，已如离弦之箭般朝着秀水山庄疾驰而去。
竹帘在穿堂风中轻晃，柳音音凝望着白霜姐妹远去的方向，眸光渐渐蒙上一层薄雾。
钟昊天见她这般模样，胸腔内泛起阵阵钝痛，声音不自觉放得极柔：\"音音，你……”
柳音音强抑着眼眶里打转的泪意，垂首应道：\"昊天哥，我无妨。\"
话音未落，陆牵已凑上前来，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我说音音妹子，莫不是对那慕公子动了心？\"
\"怎会......\"柳音音慌乱摆手，指尖微微发颤，\"你莫要乱说。\"
陆牵双臂环胸，语带调侃：\"没动心最好！那公子风流成性，哪比得上咱们昊天？为护你周全，他在牢里受尽折磨，却连句怨言都没有。这般真心，才值得托付终身。\"
钟昊天闻言急得瞪眼，连使眼色示意陆牵噤声。
奈何陆牵说得兴起，继续滔滔不绝：\"你且看，那公子在绣楼风流快活，咱们昊天可是实打实把命都豁出去了！\"
柳音音咬住下唇，睫毛剧烈颤动，似要将眼底翻涌的情绪尽数压下。
钟昊天见状，沉声道：\"陆牵！\"带着警告的语气终于让聒噪的陆牵闭上了嘴。
柳音音深吸一口气，强扯出一抹笑意：\"今日是昊天哥生辰，莫要扫了兴。\"
钟昊天心疼地望着她故作坚强的模样，柔声道：\"生辰不过是寻常日子，你的安好才是最重要的。\"
柳音音摇头道：\"真的没事。快试试衣服吧，看看合不合身。\"
钟昊天拗不过她，只得拿着衣衫，进里屋换好。待他再出来时，那件粗布长衫虽样式朴素，却剪裁合度，将他的身姿衬得愈发挺拔。
柳音音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欣慰：\"很合身呢，你喜欢吗？\"
钟昊天望着她故作坚强的模样，心如刀绞，柔声道：\"你亲手所制，我自然视若珍宝。\"
柳音音唇角微扬，笑意却未达眼底。她抬手，指尖轻轻抚平他衣领褶皱，动作轻柔而迟缓，似有千言万语尽在这无声的触碰中。
\"合身便好。\"她喃喃低语，\"愿往后岁岁年年，此衣能护你平安顺遂。\"
钟昊天正欲开口，陆牵却大大咧咧地插话：\"音音妹子可不能偏心！啥时候也给哥哥我做件衣裳？整日在外奔波，正缺件暖心的行头呢！\"
柳音音被他逗笑，嗔道：\"就你会贫嘴！等得空了，定不会忘了你的。\"这抹笑意虽转瞬即逝，却多少冲淡了屋内凝滞的气氛。
庭院梧桐筛落细碎日光，柳父柳母相携而入。
柳母瞥见钟昊天身着新衣的模样，眸光顿时一亮：\"哎哟，昊天这一身真精神！音音这丫头的针线愈发精巧了。\"
柳父亦颔首附和：\"正是。今日你生辰，你柳婶特意包了饺子，咱们一同热闹。陆牵，你也留下用饭。\"
陆牵闻言，拱手笑道：\"多谢柳叔柳婶美意，只是家母卧病在床，正盼着我回去照料，今日便先告辞了。\"
言罢他转身欲行，途经钟昊天身侧时，忽以袖掩面，将人拽至院中，压低嗓音道：\"我听闻了你与音音之事。她此刻心绪纷乱，正是你表明心意的良机。有些话莫要藏着，有些事该做便做。\"
\"我......不愿趁人之危。\"钟昊天蹙眉低语。
\"糊涂！\"陆牵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你二人自幼相识，情分岂是旁人可比？要说趁虚而入，那慕公子在你蒙冤入狱时对音音献殷勤，才叫别有用心！\"
\"休得如此揣测。\"钟昊天蹙眉反驳，\"慕公子不仅救了音音和我，更解了全村危难。若无他相助......\"
\"他若不是为了讨音音欢心，何苦大费周章？\"陆牵打断道，\"潭花村之外受灾之地众多，怎不见他伸手相助？我看他表面侠义，实则处处留情。今日与李家小姐这般模样，他日又不知要伤多少女子的心。\"
\"慕公子并非此等人物。\"钟昊天攥紧双拳，\"而且......音音对他情根深种，我......\"
\"你莫要犯傻！\"陆牵重重一拍他肩膀，\"音音心性纯善，不过是被表象迷惑。你此时若再不主动，等她被伤得体无完肤，只怕悔之晚矣！今日生辰便是良机，将这些时日的心意尽数说与她听，说不定能让她回心转意。\"
钟昊天望着屋内柳音音柔弱的身影，心中翻涌如潮：\"我所求，不过是她真心相待。若仅凭感激维系，即便相守，她亦难获幸福。\"
\"世间哪有这般圆满的姻缘？\"陆牵急得直跺脚，\"感情之事，有时就得当机立断。你若再这般瞻前顾后，他日音音心灰意冷，随便择人而嫁，你当真甘心？\"
这番话如重锤击心，钟昊天沉吟良久，终是眸光一凛：\"你说得是。我既不愿见她受伤害，便不该再怯懦退缩。\"
陆牵这才露出欣慰之色，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这才像话！我静候你的好消息。\"言罢，便转身大步离去。
柳青青笑意盈盈地自屋内探出头，声线清脆如珠玉相击，扬声道：\"昊天哥哥，快些进屋用饭吧。\"
钟昊天屏息敛神，理了理衣襟，转身踏入暖意融融的堂屋。
檐下竹帘轻晃，将夏末的日光筛成细碎金斑，洒落在青砖地面，映得屋内蒸腾的饺子热气都笼上一层朦胧光晕。
\"快尝尝，\"柳父眼中满是慈爱，\"你柳婶天不亮就起来备料，就盼着你生辰能吃得欢喜。”
柳青青眼眸亮若星辰，腮边梨涡浅浅漾开，声音里满是雀跃：\"昊天哥哥，今日可是你的生辰呢，定要多吃些才是。\"
“娘，我也要吃，我也要吃。”柳飞扬奶声奶气地说道。
钟昊天望着瓷碗中饱满的饺子，心头暖意翻涌：\"柳叔柳婶，这般费心，叫我如何过意得去？\"
柳音音亦在旁轻声相劝：\"昊天哥，快尝尝合不合口味。\"她强作欢颜，然眉眼间那抹挥之不去的落寞，却似深秋残荷，难掩萧瑟。
钟昊天夹起饺子，细细咀嚼，喉头不禁发紧：\"好吃，真是太好吃了。自双亲故去后，我再没尝过这般滋味。\"
柳母闻言，眼眶微湿，又往他碗中添了几个饺子：\"喜欢便多吃些。往后想吃，只管言语，婶子天天给你包。\"
望着碗中堆成小山的饺子，钟昊天鼻尖泛酸，这些年风餐露宿的漂泊感，在这一刻尽数化作眼眶里滚烫的潮意。
他强压下情绪，声音微颤：\"柳叔柳婶，你们待我这般亲厚，叫我如何报答？\"
柳父摆了摆手，语重心长道：\"傻孩子，说什么见外的话。你与音音一同长大，在我们眼里，早就是自家孩子。何况你为她九死一生，这份情义，我们记在心里。”
这话如重锤般敲在钟昊天心上，他不由自主地望向柳音音。只见她低头搅动着碗里的饺子，发间的木簪随着动作轻轻摇晃，却始终不肯与他对视。
\"柳叔，我......\"钟昊天攥紧拳头，指节泛白，\"我所做一切，皆是心甘情愿。\"
柳父爽朗大笑，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孩子，就是实心眼。你和音音的情分，旁人自是比不得。我们就盼着你们能相互扶持，好好过日子。\"
柳母亦附和道：\"音音性子单纯，往后还得靠你多担待些。\"
这番话让柳音音如坐针毡，她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裙裾，脸色愈发苍白。突然，她猛地起身，声音发颤：\"爹，娘，我......我已吃好，且去粥铺帮忙。\"话音未落，人已匆匆夺门而出，只留下一道仓皇的背影。
钟昊天本能地想要起身去追，却被柳父按住：\"由她去吧。这丫头心里乱，让她静一静。感情之事，急不得。\"
钟昊天颓然落座，面前的饺子再无滋味。他望着柳音音消失的方向，满怀怅惘。
柳母见状，温言宽慰：\"莫要介怀。音音重情，慕公子于村里有恩，她一时分不清感激与情意也是常事。待时日长了，自会明白谁才是良人。\"
钟昊天勉强一笑，语气坚定：\"我明白。无论多久，我都愿等她。\"
窗外蝉鸣聒噪，屋内气氛有些许凝滞，唯有案上饺子的热气，渐渐消散在寂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