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已完全沉入沙海,只有几道探照灯的巨大光柱从不同方向汇聚过去,将银灰色的钢架照得铮亮,冰冷的金属光泽在昏暗中格外刺眼。
百十米高的塔身像一柄利剑,直挺挺地立在戈壁中央,底部巨大的混凝土基座如同巨兽的脚爪,死死地抠进沙地里。
风卷着沙粒打在钢架上,发出细密不绝的“叮当”声,却丝毫撼动不了那由无数粗大螺栓紧固的庞然大物。
“发什么愣?跟上!” 大珩老师拍了下他的后背,小年轻这才回过神,赶紧跟上,踩着沙地上的临时木板往前走。
木板下还垫着碎石,免得被风沙埋住,走上去“咯吱咯吱”乱响,跟踩在老木桥上似的。
“老师,老师!”小年轻紧走几步,指着铁塔下方不远处一片空地上停放着的一排坦克飞机。
“哇,停了这么多大家伙,是保卫这里的嘛?那飞机不是应该停在机场?怎么放沙地上了,沙地上能飞起来嘛?怎么像个展览一样。”他想象不出这些钢铁巨兽和眼前这座通天铁塔有什么关联。
大珩老师脚步未停:“那不是展览。那是‘尺子’,也是最‘诚实’的见证者。”
“尺子?”小年轻更糊涂了。
“过两天你就明白了……”大珩老师挥了挥手不想多说,继续往前走着。
“啧啧,好好的装备不用上,咋搁沙堆里吃灰了……”小年轻嘟囔几句,见自己老师走远,又快步跟上。
“老师,老师,咱这是去哪啊?那个铁塔下面嘛?师兄他们咋往反方向走了?”
大珩老师第一次觉得这个小徒弟是不是挑错了,以前在所里也没这么多话啊……
倒是他们身边的精瘦汉子开口了:“不是吃灰,都是有用的……”
说完,又沉默下去,拎着大包跟在大珩老师身后亦步亦趋。不再理会小年轻的疑问。
小年轻碰了个软钉子,讪讪傻笑后疾走几步。一抬头,他又看见不远处,居然矗立着一栋崭新的三层小楼,外墙甚至还能看出水泥的灰色,在这片荒芜的戈壁滩上显得格外扎眼。
“呀!”他惊喜地叫出声,又拉住了大珩老师的胳膊,指着那小楼,“老师您看!那儿还有新盖的房子呢!水泥墙还没干透吧?窗户真亮堂!是不是给咱们今晚住的?总算不用窝在机舱里听那个嗡嗡声了!”
小年轻脸上露出期待的神色,甚至开始想象躺在真正屋顶下的感觉。
大珩老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张饱经风沙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摇了摇头看向身边的汉子。
汉子咧嘴一笑,露出被风沙磨砺的朴实笑容:“无碍的,您可以适当给娃娃说道说道。反正来了这儿,就得等完事了才能出去。”
大珩老师拍了拍汉子的肩膀,语气带着敬意:“辛苦你们了,在这地方一守就是这么久。”
汉子只是咧开干涸的嘴唇,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
大珩老师这才扭过头对着小年轻解释道:
“那不是给人住的。”
“啊?不是给人住的?”小年轻愣住了,更加疑惑,“盖这么好的房子不住人,那干啥用?摆着看?可惜了……”
大珩老师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扫过那小楼,又扫过更远处那些用不同材料搭建的、奇形怪状的矮房子和一段看似孤零零的桥墩模型,最后落回到铁塔顶端那片被灯光勾勒出的、空荡荡的平台。
他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地说:“它们……和那些坦克、飞机一样,都是‘证人’。要在这里,亲眼见证一些事情。”
“证人?”小年轻更糊涂了。
就在这时,一阵爽朗的笑声打断了小年轻的思绪。一个梳着分头,身材微胖的中年人笑着迎了上来,老远就伸出了手:“哈!大珩!可算把你给盼来了!”
“哈哈哈,胖子……诶,你怎么亲自跑来了?‘秃子’呢?”大珩老师也露出笑容,快步上前紧紧握住来人的手。
“我怎么不能来?心里挂着这边,不来看看不踏实!秃子还在四九城,估计他现在应该挺乐呵!”
“乐呵啥,他不是苦恼得揪头发嘛……”
来人又是开怀一笑:“因为没我和他抢大黄分身了……”
“哈哈哈哈……”
两人齐声大笑。
大珩老师先是和来人握了握手,接着便不满的在来人肩头狠狠一拍:
“你小子又违反纪律!上面明确说了,为避免‘理论-试验’人员同批暴露的风险,理论负责人必须留在后方!你怎么还是跑到一线来了!”
“放心,马上就走,就搭送你们来的飞机回去。”来人指了指停在不远处的安-2,神色认真起来,“接下来,高速摄影、光学测量这一大摊子,就全交给你了。我和‘秃子’在四九城,等着你的第一手数据!”
“放心吧!我保证秃子能在第一时间接到数据,让他能测算出爆炸当量!”
“好!那就拜托了!我走了!”
来人又用力握了握大珩老师的手,转向小年轻,也友善地和他握了一下,随即在两名战士的护送下,快步走向飞机。
小年轻懵懂地看着那人离开,还没来得及细想对方的身份,注意力就被铁塔周围更加具体、繁忙的景象吸引了过去。
……
越靠近铁塔,那种紧张有序的“忙”就越发真切。不是喧闹,而是一种憋着劲、一丝不苟的专注。
穿着蓝色工作服的人员背着电缆卷,猫着腰往铁塔底部的分控室钻,电缆在沙地上拖出浅浅的印子,每跑几步就有人停下来,对着手里的图纸核对编号:“c 区电缆接3号接口!别接错了!”
旁边的临时帐篷里,几台示波器正 “嗡嗡” 响,屏幕上跳着绿色的波形,像活过来的藤蔓。
一个戴厚眼镜的技术员蹲在地上,手里捏着表笔,往仪器接口上碰,嘴里念念有词:“电压稳定,波形无杂讯……再测一遍接地电阻!”
旁边的人递过万用表,表盘上的指针轻轻晃,最后停在 “0.5Ω” 的位置,两人都松了口气,在表格上打了个勾。
“别光看,搭把手,把仪器箱搬稳。”大珩老师的声音把小年轻从观察中拉回现实。
小年轻赶紧跟上,视线却离不开那座塔,除了百十米的塔身外,靠近点才发现混凝土基座上爬满了电缆,像给铁塔系了条深色的腰带。
越走近,塔上的细节越清晰。小年轻仰着脖子,差点撞上前头搬电缆的战士。
仰头望去,铁塔顶部是个十字形的金属框架,钢条粗得要两人合抱,框架四个角各焊着个巴掌大的东西,外壳亮闪闪的,应该是刚装上去的,还没沾多少沙粒。
框架正中央垂着根拇指粗的钢索,末端挂着个光洁的挂钩,空荡荡的晃着,风一吹就 “叮铃” 响。
“来吧,该干活了。我们此次的任务,是在塔身预定高度安装热电偶和压电晶体传感器。安装完毕后再全面检查一遍克尔盒高速摄影机和光学测角仪的状态。时间紧,动作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