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咳咳咳……”安庆绪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门…门关了?!陷阱……咳咳咳……这是个陷阱啊!”
他猛地捂住胸口,剧烈的咳嗽不受控制地爆发出来,身体在马上剧烈摇晃,视线因极致的愤怒和窒息而变得模糊扭曲。
他死死盯着那紧闭的城门,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烧穿,看到那个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上的人。
紧接着,瓮城之内!
“轰!轰!轰!轰!”
仿佛地底深处的火山被彻底引爆!
不是一声,而是连绵不绝、震耳欲聋的爆炸!
冲天的烈焰裹挟着浓密的黑烟,如同地狱魔龙喷吐出的毁灭吐息,瞬间吞噬了整个瓮城的上空!
灼热的气浪即使在城外数百步远的安庆绪阵前,也能清晰地感受到!
火光将半边天空映照得如同白昼,浓烟翻滚着形成巨大的蘑菇云,带着刺鼻的硫磺、油脂和皮肉焦糊的恶臭,扑面而来!
“啊——!救救我!”
“我的马!我的眼睛!”
“火!到处都是火!逃啊!”
绝望的惨嚎、战马濒死的悲鸣、木材燃烧的爆裂声……这些来自炼狱深处的交响,即使隔着厚重的城墙和遥远的距离,也如同钢针般狠狠扎进安庆绪和每一个叛军士兵的耳膜,狠狠攫住了他们的心脏。
“不…不可能…”安庆绪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死灰的脸上再无一丝血色,只剩下无尽的惊恐与难以置信。
他精心策划的突袭,他赖以翻盘的最后精锐,他的野望……就在这冲天的火光和绝望的哀嚎中,化为了飞灰!
无根之国,无根之军,失去了这支核心铁骑,长安城下就是他安庆绪的葬身之地!裴徽的大军一旦回援……
“啊——!咳咳咳咳……”安庆绪发出一声野兽濒死般的凄厉咆哮,身体猛地向前一倾,一口粘稠、近乎墨色的污血狂喷而出!
“噗——!”滚烫的污血溅满了华丽的金甲和珍贵的马鞍,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狰狞刺目。
他眼前骤然一黑,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绵绵地从神骏的马背上栽落尘埃。
“陛下!”
“皇上!”
“护驾!快护驾!”
周围的亲兵将领和侍卫们魂飞魄散,惊骇欲绝的呼喊声撕破了叛军大阵的死寂。
数名将领连滚带爬地扑下马,手忙脚乱地将安庆绪从尘土中扶起。
只见这位刚刚登基不久、年仅三十余岁的“大燕皇帝”,此刻面如金箔,嘴角还不断溢出乌黑的血沫,眼神涣散,昔日睥睨天下的威仪荡然无存,只剩下行将就木的颓败。
安庆绪生于范阳,胡风浸润,本也算孔武有力。
但称帝后,巨大的军事压力——后方尽失、粮草不济、长安久攻不下——早已将他紧绷的神经折磨到了极限。
更兼新得妖娆妩媚的韩国夫人,夜夜笙歌,旦旦而伐,纵是铁打的金刚,精气神也早已被掏空了大半。
此刻,亲眼目睹自己仅存的、寄予厚望的两万铁骑精锐,在瞬息之间被火海吞噬,成为裴徽功勋簿上又一笔浓墨重彩,这致命一击彻底摧毁了他强撑的意志和早已透支千疮百孔的身体。
“蠢……蠢货……咳咳……高尚……你这个……天杀的……蠢货……”安庆绪在亲兵的支撑下勉强没有瘫倒,涣散的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刻骨的怨毒,声音微弱却字字泣血,“城内的……太原王氏……咳咳……早就……早就落在了裴徽手里……是饵……是香甜的毒饵啊……”
他想起高尚之前信誓旦旦保证与“太原王氏”内应联络成功,想起高尚攻打裴徽那个神秘莫测、机关遍布的“天工之城”时损兵折将、狼狈不堪的奏报,心中更是悔恨交加,恨不得生啖其肉。
“我…我早该想到的…咳咳…我早就该想到的…裴徽…岂是…岂是高尚那等…庸才能算计的?”他反复呢喃着,像是在诅咒高尚的无能,又像是在痛斥自己的愚蠢和短视。
极致的愤怒与绝望过后,求生的本能如同黑暗中燃起的一丝微光,开始占据上风。
安庆绪强忍着五脏六腑翻江倒海般的剧痛和阵阵眩晕,用尽全身力气挺直了腰背,涣散的眼神里陡然闪过一丝惊惶过后的狠厉与决绝。
他猛地一把抓住身边亲卫统领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铁甲缝隙里,嘶声道:“走!快!立刻……立刻拔营……咳咳……回大营!快!裴徽……裴徽的人马……铁定会来……袭营!快走啊!”
他仿佛已经听到了远方地平线上传来的、由裴徽亲自率领的复仇铁骑那沉闷如雷、足以踏碎山河的致命马蹄声。
叛军大阵在短暂的死寂后,终于反应过来,巨大的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呜咽的号角声响起,却不是进攻,而是凄惶的撤退信号。
整个军阵开始混乱地调转方向,丢弃辎重,仓皇如丧家之犬,向着来路狼狈退去。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映照着他们仓皇的背影和长安城头那冲天的火光与浓烟,构成了一幅伪燕黄昏的悲怆画卷。
……
……
瓮城之内。
如果说城门闭合是死亡的宣告,那么连环爆炸的巨响和冲天而起的烈焰,便是地狱之门的轰然洞开!
瓮城,这个原本用于诱敌、聚歼的死亡陷阱,在短短一分多钟内,彻底沦为了人间炼狱。
熊熊烈焰并非均匀地覆盖每一寸土地,它们更像是拥有邪恶生命的魔怪,在狭窄的、堆满了障碍物(拒马、粮车残骸、尸体)的空间里疯狂流窜、跳跃、蔓延、攀爬!
干燥的木质棚屋、堆积如山的粮草辎重、散落的布匹、甚至叛军士兵身上的皮甲、战马的鬃毛和尾巴,都成了火焰最完美的助燃剂。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一切,发出“噼啪”、“哔剥”的爆裂声,仿佛魔鬼的狞笑。
浓烟!令人窒息的浓烟!它不再是气体,而是粘稠的、翻滚的黑色油墨,带着硫磺、油脂、毛发和皮肉焦糊的恶臭,滚滚升腾,迅速填满了瓮城的每一个角落,然后顺着城墙向上攀爬,将天空都染成了墨色。
浓烟之下,能见度骤降至不足十米,人影憧憧,如同鬼魅。
炽热的气浪扭曲了空气,视线所及之处,一切都像在水中晃动。
未被火焰直接吞噬的地方,温度也急剧飙升,如同巨大的蒸笼。
滚烫的空气灼烧着士兵裸露的脸庞和手臂,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滚烫的沙砾和灼热的刀子,浓烟呛得人涕泪横流,剧烈的咳嗽声此起彼伏,窒息感如同冰冷的铁箍,紧紧勒住每一个幸存者的喉咙。
“啊——我的腿!烧着了!”
“水!给我水!咳咳咳…”
“娘…娘啊…我不想死…不想被烧死啊…”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绝望的哀嚎、无助的哭喊从未断绝,交织成一曲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交响乐。
短短几分钟内,被火焰直接吞噬化为焦炭、在爆炸冲击波下粉身碎骨、或在极度混乱拥挤中被同伴和惊马践踏而死的叛军铁骑,数量已急剧攀升至六七千之巨!
他们和他们的战马在烈焰中痛苦地扭曲、翻滚,发出生命最后时刻绝望到极致的悲鸣,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混合着烤肉与焦糊的恐怖气味。
侥幸未被火焰直接烧到、未被爆炸波及的叛军,也已被浓烟熏烤得头昏脑涨,双眼刺痛流泪不止,喉咙如同被烙铁烫过,每一次喘息都带来肺部的剧痛。
绝望,如同冰冷彻骨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每一个人。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们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相互推搡踩踏,反而加速了死亡。
“将军!将军!怎么办?!冲不出去啊!火!到处都是火!”一个满脸被烟灰和泪水糊住、头盔早已不知去向的年轻叛军士兵,跌跌撞撞地扑到一个身材魁梧、身着校尉甲胄的将领马前,哭喊着抓住马缰,声音里充满了崩溃的绝望。
他的手臂被灼伤了一大片,皮肉翻卷,惨不忍睹。
“滚开!废物!”那叛军将领——正是两万精骑的后军大将孙孝哲,此刻同样狼狈不堪。
他左臂的皮甲被烧穿,露出里面一片焦黑的皮肉,头盔歪斜,脸上布满烟尘和汗水混合的泥垢。
但他眼中没有绝望,只有困兽犹斗的疯狂凶光。
他死死盯着那将他们关入绝境的巨大铁闸门,那是唯一的、渺茫的、必须用命去搏的生机!
一个疯狂而残忍的念头在他心中成形并迅速占据主导。
“不想被活活烧成灰的,都他娘的给老子听令!”孙孝哲猛地拔出佩刀,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在嘈杂的死亡噪音中异常刺耳,竟暂时压过了周围的混乱,“用布!用衣服!什么都行!给老子把马眼蒙上!蒙严实了!”
他率先撕下自己破烂的披风内衬,狠狠蒙住了自己坐骑的眼睛。
“然后,给老子用刀!用矛杆!往死里抽!驱赶它们!用马撞!撞开那该死的铁闸门!撞开它,才有活路!撞!”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所有对坐骑的感情。
还活着的数千叛军铁骑,在孙孝哲的吼叫和死亡的逼迫下,如同提线木偶般执行起这惨烈而悲壮的命令。
士兵们含着泪,或粗暴地撕下衣襟,或直接用沾满血污、烟灰的手,死死蒙住陪伴自己征战多年的伙伴的眼睛,隔绝它们对烈焰的本能恐惧。
然后,咬着牙,含着血泪,举起刀鞘、矛杆,甚至直接用刀背,狠狠抽打在战马最敏感的臀部和后腿上!
“驾!冲啊!冲出去!”
“老伙计,对不住了!冲!”
“走!快走!为了活命!”
被蒙住眼睛、彻底陷入黑暗,又被剧痛疯狂驱使的战马,瞬间失去了理智。
它们不再顾及前方是火墙还是深渊,只凭着剧痛刺激下的本能向前猛冲!
一匹匹雄健的西域良驹、剽悍的河北战马,此刻如同离弦的血色箭矢,又如同扑向烛火的绝望飞蛾,带着巨大的、一往无前的动能,以血肉之躯,悍不畏死地撞向那冰冷、厚重、象征着绝望与死亡的万斤铁闸门!
砰!咚!轰!哐啷啷——!!!
沉闷到令人心脏停跳、筋骨酥麻的撞击声,一声接着一声,如同地狱的丧钟,连绵不绝地炸响!
那是血肉、骨骼与钢铁壁垒最原始、最野蛮、最惨烈的碰撞!
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骨骼碎裂声和战马临死前那撕心裂肺、穿透浓烟的悲鸣!
沉重的铁闸门在这些自杀式冲击下,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和剧烈的震颤!
粗如儿臂的巨大门栓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呻吟,仿佛随时会断裂。
门框周围的坚固青砖,在反复的巨力撼动下,簌簌落下尘土,甚至开始出现蛛网般细密的裂痕!
瓮城城墙之上,大唐的守军将士们,原本因成功诱敌、火攻奏效而洋溢的狂喜,在看到下方这惨烈到极致、疯狂到极点的自杀式冲锋时,瞬间凝固了!
不少年轻士兵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握着弓弩或长矛的手心瞬间被冷汗浸透,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
他们不怕与敌人真刀真枪地厮杀,但这种以生命为炮弹、以血肉铺就突围之路的决绝方式,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毁灭性的力量感,直击心灵深处。
“稳住!都稳住!不许慌!”郭千里虽也心惊,但经验老道,厉声高喝,声音沉稳有力,“闸门乃精铁所铸,门栓嵌入城体丈余!叛军困兽之斗,撼动不了根基!弓弩手!目标城下靠近闸门之敌,自由散射,阻止他们继续撞门!滚木礌石,对准人群密集处,给老子砸!”
他一边指挥,一边也死死盯着那在剧烈撞击下烟尘弥漫、震动不止的巨大铁门,心同样提到了嗓子眼。
他知道闸门坚固,但如此强度的冲击前所未有!
“诺!”士兵们被主将的镇定感染,强行压下心中的悸动,咬紧牙关,将恐惧转化为更猛烈的攻击。
箭矢如雨点般射向那些仍在驱赶战马撞门的叛军,滚木礌石呼啸着砸落,在混乱的人群中溅起一片片血花,制造着新的混乱和伤亡。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