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两声宣告死亡的大门轰然关闭后,瓮城内的叛军瞬间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和混乱。
近一万五千叛军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如同被冰水从头浇下,化为一片死灰般的茫然和难以置信。
“怎么回事?!”刀疤都尉脸上的横肉剧烈抽搐,嘶声力竭地吼道,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而变了调。
“门关了!我们被关在里面了!”他旁边的副手脸色煞白,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惊恐地指着紧闭的城门。
“有埋伏!我们中计了!”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兵最先反应过来,绝望的吼叫声撕裂了短暂的死寂。
“高尚!宰相高尚误我!”一个士兵猛地将头盔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哐当声,他目眦欲裂,指着长安城深处,发出泣血般的诅咒,“入你娘的高尚啊!你不得好死!”
“狗日的叛徒!他出卖了我们!”
“宰相害我!宰相害我啊!”
如同点燃了绝望的引信,咒骂声、哭喊声、惊恐的尖叫瞬间爆发出来,如同海啸般在瓮城这口巨大的“石锅”里疯狂撞击、回荡。
一万四千多人的恐惧和愤怒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那个承诺给他们内应和胜利的宰相高尚。
各种污言秽语、最恶毒的诅咒如同瘟疫般蔓延,士兵们捶胸顿足,有的甚至抱头痛哭,刚刚还气势如虹的铁骑洪流,转瞬间变成了一锅绝望翻滚、濒临崩溃的沸粥。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
许多骑兵在极度的慌乱中摘下挂在马鞍旁的骑弓,手忙脚乱地抽出箭矢,试图朝着高高的城墙上张弓还击。
“放箭!放箭!射死那些狗娘养的守军!”
“跟他们拼了!”
然而,他们的手指刚刚搭上弓弦,箭头还在因手臂颤抖而晃动不定——
瓮城之上,长安西城最高点。
裴徽,面容沉静得如同千年古井,深邃的眼眸在下方跳跃的火把映照下,闪烁着鹰隼般锐利、冰冷的光芒,精准地扫视着瓮城内每一个混乱的角落。
那目光,不似凡人,倒像是九霄之上俯瞰蝼蚁挣扎的神只,漠然中带着掌控一切的威严。
跳跃的火光在他年轻却线条坚毅的脸庞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更添几分杀伐决断的冷酷。
他的左侧,是郭千里。
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一手紧紧按着腰间的剑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望着下方如同炼狱入口般混乱的瓮城,脸上肌肉微微抽动,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既有对叛军肆虐中原、屠戮百姓的刻骨痛恨,恨不得亲手将他们碎尸万段,也有其他意味。
他微微侧头,声音低沉而沙哑地请示:“郡王,时机已到?”
他的呼吸有些粗重,显然内心并不平静。
裴徽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牢牢锁定在瓮城中心那几个仍在试图组织反抗的叛军军官身上。
他的右侧,是严武。
相比郭千里的复杂,严武的神色则如同他按在刀柄上的手一样稳定而冰冷。
他的脸庞如同刀削斧劈,眼神锐利如电,里面没有丝毫犹豫或怜悯,只有纯粹的执行命令的果决和对裴徽意志的绝对服从。
他像一尊沉默的铁塔,只待那一声号令。
裴徽的右手,一直虚悬在身侧。
此刻,他缓缓抬起了这只手。
动作并不快,却带着千钧重压,瞬间吸引了城头上所有守军将士的目光。
空气仿佛被抽干,时间再次凝固。
下方叛军绝望的嘶吼、咒骂,城头士兵粗重的呼吸,风声,火把燃烧的噼啪声,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
然后,那只抬起的手,猛地向下一挥!
干脆!利落!决绝!
没有言语,没有多余的呼喊,只有这简单到极致、却蕴含着毁灭意志的动作信号!
下一瞬间——
“呼呼呼——!”那是无数沉重燃烧物破开空气的沉闷呼啸!
“咻咻咻——!”那是较小火罐、油瓶高速下坠的尖锐厉啸!
从四面高耸、如同悬崖峭壁般的城墙上,守军士兵如同被赋予了无穷的力量,爆发出一阵压抑到极致、终于得以释放的怒吼:
“放!”
“烧死他们!”
“给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一场诡异而致命的“火雨”,倾盆而下!
并非预想中的密集箭矢,也不是轰鸣的火药武器。
那是无数被点燃的死亡载体:浸透了刺鼻火油的破布烂絮、干燥易燃的枯草束、混着硫磺硝石的木屑包、装满粘稠黑油的陶罐……
它们被守军士兵用长长的推杆奋力捅下、用简易的抛石索旋转甩出、甚至是被强壮的士兵徒手抱起,带着刻骨的仇恨和复仇的快意,狠狠砸向下方挤得水泄不通的叛军人马!
“天啊!是火!是火攻!”一个叛军士兵抬头望见漫天坠落的火球,瞳孔瞬间缩成针尖,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火油!快躲开!躲开啊!”另一个士兵试图勒马转向,但拥挤的人群让他寸步难行,只能绝望地看着一团巨大的、燃烧的草捆当头砸来!
“啊——!我的马!我的马烧起来了!”凄厉的惨嚎响起,一个骑兵绝望地看着一个火油罐砸在他心爱的战马脖颈上,黑色的油脂和火焰瞬间爆开、流淌、附着!
战马痛苦地人立而起,发出震耳欲聋的悲鸣,瞬间化作一团疯狂扭动的巨大火球。
轰!哗啦——!
噼啪!嗤嗤……
火球如同来自地狱的陨石,无情地砸落。
有的重重砸在青石板地上,瞬间点燃了守军事先泼洒在暗处的火油,橘红色的火舌“腾”地一声,如同被压抑的恶魔猛地挣脱束缚,窜起数尺之高!
更多的火球则直接砸进了密集的人群和马匹中!
恐怖的景象瞬间上演。
火油四溅,沾之即燃!
一个陶罐在人群中炸开,滚烫粘稠的黑油像毒蛇的汁液飞溅开来,溅到干燥的皮甲上、粗糙的麻布衣服上、甚至人的皮肤和战马的鬃毛上,立刻腾起蓝色的火焰,迅速蔓延。
一个士兵的胳膊被点燃,他惨叫着疯狂拍打,却只是让火焰更快地吞噬了他的衣袖和半边身体。
人形火炬,翻滚哀嚎!
一个被火油从头浇下的士兵,瞬间变成了一个疯狂舞动、发出非人惨嚎的火人。
他本能地在人群中翻滚、冲撞,绝望地试图扑灭身上的火焰,却只将死亡和火焰带给更多惊恐的同伴。
所到之处,人群惊恐地尖叫着四散躲避,踩踏随之发生,混乱加剧。
战马惊疯,践踏如潮!
火焰对马匹的刺激最为剧烈。
被点燃的战马彻底疯狂,剧痛让它们完全失去了理智。
它们嘶鸣着,带着熊熊燃烧的身体,疯狂地横冲直撞。
背上的骑士被轻易甩落,随即被发狂的马蹄践踏而过,骨断筋折。
发疯的火马撞倒旁边的同伴,点燃更多的马匹,引发连锁反应,形成一股股由燃烧的牲畜和绝望人类组成的毁灭洪流。
焦臭弥漫,窒息绝望!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黑烟滚滚升腾,那是毛发、皮革、血肉、布帛被烈焰焚烧混合产生的死亡气息。
刺鼻的焦糊肉味和毛发燃烧的恶臭,瞬间就弥漫了瓮城的每一个角落,钻入每个人的口鼻,直冲脑髓,引发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和生理性的呕吐感。
这味道,是地狱厨房的标志。
火借风势(或许是瓮城特殊结构形成的回旋气流),风助火威!
仅仅片刻功夫,整个瓮城已化作一片翻腾咆哮的火海!
火焰不再是独立的火舌,而是连接成片,形成高达数丈、不断扭曲咆哮的火墙!
炽热的气浪扭曲了空气,烤焦了城墙上守军的须眉。
绝望的哭喊、战马垂死的悲鸣、皮肉烧灼的滋滋声、骨骼爆裂的噼啪声、火焰吞噬一切的轰隆声……种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曲宏大、混乱、凄厉到令人灵魂颤栗的地狱交响乐!
城墙上的守军,此刻已进入了某种冰冷而高效的杀戮节奏。
最初的亢奋被眼前的惨烈景象稍稍压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默的、近乎麻木的坚决。
他们脸上沾满了汗水和烟灰,被浓烟呛得连连咳嗽,眼泪直流,但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停。
搬运火源、点燃、投掷……动作熟练而精准。
“赵老哥,这边角落!还有活口聚堆!”一个年轻的士兵对着旁边一个满脸络腮胡、眼神凶狠的老兵吼道。
“来了!”老兵赵大胡子啐了一口唾沫,抱起一个刚点燃、熊熊燃烧的草球,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士兵指的方向狠狠砸去,“狗杂种们,爷爷请你们吃顿‘热乎’的!下辈子记得别当叛贼!”
看着火球精准地落入一小撮试图躲在墙角的叛军中,引发新的惨叫和火焰,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快意。
“王二狗,别愣着!油!快搬油过来!”另一个小军官厉声催促着。
名叫王二狗的新兵看着下方炼狱般的景象,脸色有些发白,胃里翻江倒海,但听到命令,还是咬紧牙关,和同伴一起奋力将沉重的油罐抬到垛口边缘。
火光不仅照亮了下方挣扎的叛军,也映红了城墙上每一张守军士兵的脸。
那红光跳跃在他们眼中,混合着复仇的火焰、胜利的渴望,以及对那位立于城头最高处、宛如神只般的身影的深深敬畏。
郭千里依旧扶在冰冷的城垛上,指关节捏得发白。
瓮城内传来的阵阵焦臭和那非人的惨嚎,让他这位见惯了沙场生死的宿将也感到一阵阵心悸。
他望着那在火海中徒劳挣扎、最终化为焦炭的身影,眼中那丝怜悯终究被更深的震撼所取代。
他侧过头,声音带着无比的叹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对身旁的严武说道:“郭某征战半生,自诩见过无数战阵杀伐……然今日方知,何为‘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裴帅真乃神人也!仅凭一封密信,寥寥数语,便将这两万骄狂铁骑引入这绝命死地!以火为刃,焚敌于无形……自身不损一兵一卒!此等谋略,鬼神莫测!吾辈……望尘莫及啊!”
他想起了之前听闻裴徽在敌后那些不可思议的战绩——一日攻下九郡、神不知鬼不觉的拿下真定和太原府,以少胜多大败史思明,奔袭千里、攻下洛阳、杀了安禄山——当时他心中曾掠过的一丝疑虑。
此刻,看着瓮城内升腾的烈焰和浓烟,那点疑虑早已被烧得灰飞烟灭,只剩下五体投地的敬畏。
严武的表情则如同他按在刀柄上的手一样稳定。
他注视着裴徽挺拔如松的背影,沉声回应郭千里,语气中充满了坚定与自豪:“郭帅所言极是。这便是郡王殿下的手笔!谋定后动,算无遗策。以长安为饵,以瓮城为炉,以最小的代价,灭敌最精锐之师于顷刻之间!干净利落,不留后患!”
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虽然疲惫却眼神炽热、士气如虹的守城士兵,声音更加铿锵有力,“经此一役,郡王殿下在长安守军心中的威望,将如这瓮城之火,炽烈冲天,无可撼动!”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奋力投掷火源的士兵,他们脸上除了疲惫,更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振奋和满足。
严武心中雪亮,对于这些在叛军铁蹄下苦苦支撑、目睹过袍泽惨死的士兵而言,还有什么比跟着这样一位统帅打仗更令人心安的?
他用无与伦比的智慧,将强大的敌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轻易碾碎,而己方付出的代价微乎其微。
这种胜利,远比惨烈的肉搏更能激发士气,更能凝聚军心。
士兵们私下里那朴素却无比真实的评价——“很香”(意指跟着裴帅打仗,既胜得痛快,自身又安全),道尽了此刻所有守军将士的心声。
这“香”,是复仇的快意,是生存的庆幸,更是对强大统帅的绝对信赖!
……
此时,瓮城已彻底化作了吞噬叛军最精锐铁骑的巨型熔炉。
灼热的气流扭曲上升,带着令人作呕的焦臭,映红了长安城西半边漆黑的夜空,仿佛地狱之火在人间点燃。
与瓮城内这惨烈到极致、绝望到彻底的死亡方式相比,城外长街上,另一场由郭千里指挥的伏击——利用街垒、强弩和箭雨对后续涌入的叛军进行无情的“收割”——虽然同样致命,却显得不那么“憋屈”了。
至少,那里的叛军还能看清敌人,还能挥刀搏杀,死得像个战士。
而瓮城之内,只有无尽的火焰、浓烟、踩踏、以及被活活烧成焦炭的绝望哀鸣。
这是彻底的毁灭,是单方面的屠杀,是裴徽精心谱写的、献给伪燕叛军最精锐力量的最终杀戮乐章。
长安城的西大门内外,两处由裴徽一手策划的屠宰场,正以最高效、最残酷的方式,吞噬着伪燕赖以纵横天下的两万铁骑脊梁。
彻底覆灭叛军从这座浴血的都城、从这位年轻郡王冰冷决绝的手势中,正式打响了。
裴徽依旧矗立在城头最高处,玄色王袍在火光和夜风中狂舞。
他深邃的目光穿透浓烟与烈焰,仿佛已看到了更远的战场,看到了这场炼狱之火点燃的反攻燎原之势。
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冰冷如霜的弧度。
……
……
大燕皇帝安庆绪,端坐于一匹通体如墨、四蹄踏雪的西域神驹之上。
那张因连日操劳和纵欲而略显浮肿的脸上,此刻却洋溢着志得意满的红光。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着长安西城那扇缓缓开启、仿佛不堪重负的城门。
“冲进去了!”高尚策马凑近,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眼中闪烁着贪婪与算计的光芒,“内应得手!裴徽小儿主力远在潼关之外,城中空虚,此乃天赐良机!只要大将军带领两万精锐铁骑入城,里应外合,长安唾手可得!兴庆宫的龙椅,今夜便是陛下的御座!”
安庆绪嘴角勾起一抹狰狞的笑意,仿佛已经感受到龙椅扶手的冰凉触感。
他甚至看到了自己坐在含元殿上,接受伪燕百官朝拜的景象,看到了那些曾经轻视他的大唐宗室、勋贵匍匐在他脚下的丑态。
“传令!营中其他人做好随时入城准备!”他猛地抽出腰间镶嵌宝石的弯刀,向前狠狠一挥,声音因亢奋而嘶哑。
安庆绪志得意满之情几乎要溢出胸腔。
他轻抚胯下宝马的鬃毛,对身边的高尚笑道:“高卿此计甚妙。待朕入主长安,定要那裴徽跪在朕面前,看看他精心打造的‘天工之城’,是如何为朕所破!韩国夫人抱在怀中……那般美妙,比她更美更年轻的虢国夫人想必肏起来更加美妙……”
他眼中闪过一丝淫靡的光,仿佛已沉浸在温柔乡的幻想中。
然而,现实如同最冷酷的判官,在他最得意忘形的时刻,给了他最沉重、最无情的当头一棒!
就在最后一名叛军骑兵冲入瓮城的瞬间,异变陡生!
“轰隆隆——!!!”
那看似摇摇欲坠的西城门,竟如同沉睡巨兽猛然合拢的血盆大口,以远超开启时的速度与力量,裹挟着千斤之力,轰然闭合!
沉重的撞击声仿佛敲在所有叛军心头,震得大地都为之颤抖。
“不好!”安庆绪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志得意满的红润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骇人的死灰!
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天灵盖,四肢百骸刹那间僵硬如冰雕。
巨大的震惊和无法理解的现实,像一只无形巨手攥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大脑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停滞了。
下一秒,是火山爆发般的恐惧与滔天巨浪般的愤怒!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