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裴徽挥了挥手,示意袁思艺先退下。
袁思艺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沉重的殿门之后,那扇由整块阴沉木打造的殿门合拢时发出的沉闷声响,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
裴徽依旧独自一人,深陷在兴庆宫主殿——这座象征着大唐无上荣光与权柄核心的幽暗腹地。
他端坐于那张由千年紫檀木精心雕琢的御榻之上。
榻身盘踞着九条形态各异的五爪蟠龙,龙鳞片片分明,龙睛镶嵌着冰冷的黑曜石,在晦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幽光。
繁复精美的龙纹,此刻不再象征着祥瑞与威严,反而像无数根冰冷的荆棘,硌着他手肘的皮肤,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带来清晰的刺痛感,无情地提醒着他这位置的分量、血腥的代价以及如影随形的危机。
殿内巨大的空间被深沉的阴影所吞噬。
那些阴影仿佛有了生命,从蟠龙金柱虬结的龙身之后,从藻井深处描绘的日月星辰图卷之中,无声无息地流淌、汇聚。
它们如同粘稠得化不开的墨汁,又似冰冷的深海之水,一层层地包裹上来,将他紧紧缠绕,挤压。
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异常艰难,沉香的余韵早已被一种更浓烈、更难以忽视的气息所覆盖——那是权力的味道,冰冷、铁锈般腥甜,还隐隐掺杂着一种……死亡的气息。
“笃…笃…笃……”
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光滑冰冷的紫檀扶手。
指腹与坚硬木料接触发出的沉闷声响,在死寂得落针可闻的大殿中孤独地回响,单调、规律,如同他胸腔内那颗在权力与良知间激烈搏斗的心脏,正被这声响无情地丈量着每一次跳动。
这唯一的律动,非但没有带来生气,反而更衬得这象征帝国中心的殿宇空旷得如同巨大的坟冢,令人窒息。
袁思艺那冰冷如毒蛇吐信的话语,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又一遍,反复烫灼着他紧绷的神经:
“盛王李琦、丰王李珙……年长且素有名望……于殿下而言,是最大的隐患……”
“那些皇孙……血脉相连……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是祸乱的根苗……”
“长安内外,乃至天下,质疑殿下承继大统……‘正当性’的声音……从未断绝……”
“正当性”!
这三个字像淬了剧毒的獠牙,狠狠噬咬在他的心尖上,瞬间引发一阵尖锐的刺痛。
血脉!名分!
这该死的、如同诅咒般无法抹去的血统论!
他裴徽的“皇子”身份,无论那道诏书如何言之凿凿,无论他在安禄山叛军兵锋下力挽狂澜保住了长安,在那些根深蒂固的世家门阀、宗室勋贵乃至天下悠悠众口眼中,终究是“流落民间”的野路子。
如何比得上那些在十王院中锦衣玉食长大、玉牒金册上明明白白记录着的、根正苗红的“正统”龙子龙孙?
仁慈?
裴徽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扭曲的弧度,那弧度里充满了自嘲与残酷的清醒。
在这通往至尊之巅的、由累累白骨铺就的血腥祭坛上,仁慈是比尘埃更廉价、比鸩酒更致命的毒药!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煌煌青史,铁证如山!
对任何潜在威胁的哪怕一丝犹豫、一丝妇人之仁,都可能在未来的某个猝不及防的瞬间,化作席卷一切的滔天巨浪,将他尚未坐热的龙椅彻底掀翻,将他和他所建立的一切碾作齑粉,尸骨无存!
然而……一股冰冷的烦躁和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沉重感,如同冰冷的铁链,死死攫住了他。
他发现自己与史书上那些最终登顶的雄主相比——如杀兄囚父、踏着兄弟叔侄的血泊登上皇位、开创贞观盛世的太宗李世民;如三番两次废杀亲子、晚年昏聩却也铸就开元辉煌的玄宗李隆基——自己似乎……还是不够心狠手辣!
不够彻底!不够……帝王!
‘李世民在玄武门挥下那致命一刀时,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犹豫?他当时的心跳,可曾像我现在这般擂鼓?’裴徽在心底无声地、近乎咆哮地诘问自己。
‘李隆基每一次下旨赐死亲子,看着他们饮下鸩酒或自缢身亡时,心中可曾有过半分负担?那九五之尊的龙椅上,是否早已浸透了至亲的鲜血?’答案或许只有冰冷的、被胜利者反复涂抹的史册知道。
但此刻,他胸腔内那份如同巨石压顶般的挣扎,那份源于现代灵魂深处对生命的最后一丝敬畏与不适,其重量清晰无比——即便他可以用“清君侧”、“除后患”、“安定社稷”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来粉饰太平,即将下达的这个灭绝人性的命令,其背后所代表的血腥与残忍,其分量之重,足以让任何尚未完全泯灭良知的人心头发冷,灵魂为之震颤!
至于身后的骂名?史书工笔?
裴徽的嘴角再次勾起,这一次是近乎彻底嘲讽的弧度。
他这个来自后世的灵魂,反而比这个时代任何人都看得更透彻、更绝望。
历史?
历史从来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华丽墓志铭。
所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不过是权力更迭中亘古不变、颠扑不破的真理。
看看李世民!玄武门喋血,杀兄(李建成)屠弟(李元吉),逼父(李渊)退位,甚至强占弟媳(齐王妃),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人伦惨剧?
但只要他后来开创了贞观之治,成为光芒万丈的“千古一帝”,这些污点便成了史家笔下轻描淡写的“不得已”,成了衬托其伟大功绩的微不足道的阴影。
再看看李隆基!
若非安史之乱这场几乎倾覆社稷的浩劫,他“开元盛世”缔造者的形象,“唐明皇”的尊号,只会更加璀璨夺目。
晚年那点猜忌昏聩和杀子(一日杀三子)之事,在煌煌盛世面前,只会被史官以春秋笔法一笔带过,甚至美化为“忍痛割爱,以固国本”!
权力!唯有至高无上、稳固不移的权力,才是洗刷一切污秽、定义一切是非的根本!是唯一的真理!
“咔…”一声极其轻微的、骨骼摩擦的声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裴徽隐藏在宽大玄色蟒袍袖中的手,已然紧握成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皮肤下的骨节因缺血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惨白。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丝毫无法缓解他内心的风暴。
他的眼眸深处,如同酝酿着最可怕的风暴。
挣扎——如同濒死的困兽在泥沼中徒劳地嘶吼翻滚,试图抓住最后一丝名为“人性”的稻草;
冷酷——如同万年不化的玄冰,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意,要将一切阻碍、一切软弱无情地碾碎;
野望——则如同地狱喷涌的烈焰,熊熊燃烧,焚尽万物,只为将那象征至高无上的九龙椅彻底据为己有!
这三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在他瞳孔深处疯狂地撕扯、碰撞、吞噬,形成一片混沌而危险的旋涡。
殿内,那无处不在的阴影仿佛感应到了主人内心的激荡,随着烛火不安地剧烈摇曳而诡异地波动起来。
巨大的蟠龙柱上,裴徽被拉长的影子也随之扭曲、变形,如同择人而噬的妖魔在墙壁上无声地舞蹈,更添几分阴森恐怖。
终于!
那抹苦苦挣扎的“人”性,如同投入无尽深渊的巨石,被冰冷的、绝对的、属于“帝王”的决断彻底吞噬、覆盖、碾碎!
他眼底最后一丝属于“裴徽”这个“人”的温度彻底熄灭、湮灭。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封万里、冻结生机、视万物为刍狗的绝对冷酷。
那眼神,不再属于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是属于一件只为权力而存在的冰冷器物。
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给自己下达了最终的死刑判决,他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气息带着殿内即将燃尽的沉香的清冷余韵,更带着一种浓烈得令人作呕、如同新鲜血液凝固后的铁锈腥气,沉沉地、带着毁灭性的重量,压入他的肺腑,融入他的血脉。
“来人。”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哑,却像淬了万载寒冰的刀刃骤然划破死寂的夜空,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和不容置疑的威压。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一名心腹护卫如同真正的影子般,无声无息地从殿门旁一根巨大蟠龙柱的阴影中滑了出来。
此人正是前日立下大功,救下虢国夫人的影七。
他低眉顺眼,垂手肃立,仿佛他本就是那阴影的一部分,一直就在那里静静蛰伏,等待着主人的召唤。
“传元载。”裴徽的目光没有离开殿内那片象征着未知与血腥的深沉黑暗,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即刻。单独觐见。”
“单独”二字,被他咬得异常清晰、异常沉重,如同两块冰冷的玄铁碰撞,在空旷的大殿中激起冰冷的回响,也昭示着即将密谈内容的极度危险与禁忌。
……
当元载在兵部衙门接到这突如其来的、要求“单独觐见”的旨意时,心头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不敢有丝毫怠慢,甚至来不及换上更正式的朝服,几乎是跑着冲出兵部,穿过一道道戒备森严、气氛压抑的宫门甬道。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在朱红色的宫墙上,投下长长的、如同刀锋般的阴影。
每一次踏入宫门,都感觉像是踏入一头巨兽的口中。
当他终于再次踏入兴庆宫主殿的瞬间,一股比清晨时分更加沉重、更加肃杀、几乎令人心脏停跳的窒息感,如同实质的冰水,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让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殿内空荡得可怕。
袁思艺那阴鸷的身影不见了,连带着李太白那狂放不羁的身影和李季兰清冷如兰的气息也一同消失了。
偌大的殿堂,只有裴徽一人,如同蛰伏于深渊之底的史前巨兽,独坐于御榻的幽暗最深处。
巨大的蟠龙柱投下的浓重阴影将他大半个身子吞没,只有蟒袍袖口和下摆上用金线绣着的螭龙纹路,在几盏长明宫灯昏黄摇曳的光线下,偶尔反射出一点转瞬即逝的、冰冷而诡异的光泽。
殿门在他身后被那名影子太监沉重地关闭,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如同地狱之门合拢,彻底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光线和声响,将他投入了一个与世隔绝、充满无形杀机的囚笼。
“臣元载,叩见殿下!”元载强压下心中翻江倒海般的惊疑与深入骨髓的不安,趋步上前,深深拜倒,额头紧贴冰凉刺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
那寒意瞬间透骨而入。
他敏锐地注意到,裴徽的自称已是冰冷的“本王”,而自己脱口而出的也是“臣”而非之前的“属下”或“卑职”。
这微妙的称谓变化,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之下,充满了心照不宣的试探与赤裸裸的、迈向深渊的野心。
“元尚书请起,赐座。”裴徽的声音从阴影中传来,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平淡,如同深潭死水。
然而这平淡之下,元载却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如同万丈冰山倾轧而下的沉重压力,如同冰层之下汹涌奔腾、择人而噬的暗流,随时可能破冰而出,将他撕得粉碎。
影七无声地搬来一个锦缎绣墩,放在御榻下首不远不近的位置——一个既能听清言语,又充分显示等级尊卑的距离。
元载谢恩起身,并未完全坐下,只小心翼翼地沾着半个边,身体保持着绝对恭敬的前倾姿态,双手垂放在膝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谢殿下隆恩。不知殿下急召臣下,有何……重要谕示?”
他心中念头急转如风车,无数种可能掠过脑海。
殿内这诡异死寂、杀机暗藏的气氛让他本能地感到极度的恐惧,仿佛头顶悬着一把无形的利剑。
裴徽的目光终于从虚无处缓缓收回,如同两柄冰冷的探针,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牢牢锁定在元载那张强作镇定的脸上。
那目光锐利、冰冷、毫无感情,仿佛要剥开他所有的伪装,直抵他灵魂最深处的恐惧与欲望。
元载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暴露在数九寒天的冰原之上,每一寸肌肤都感受到刺骨的寒意,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衬。
“袁总管方才来报,”裴徽缓缓开口,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打磨过的冰珠,带着沉甸甸的寒意,砸在金砖地上,“这几日叛军围城,城内宵小之徒趁机作乱,那些叛军的奸细,还有五姓七望那些不甘寂寞、妄想浑水摸鱼的乱党,着实不少,搅得长安城乌烟瘴气,人心惶惶。”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异常微妙,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但,十王院……亦安然无恙。”
“安然无恙”?!
这四个字如同四道惊雷,在元载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僵硬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
这个词用得太过蹊跷!
太过刻意!
以裴徽铁腕肃清城内叛逆的雷霆手段,以袁思艺那条毒蛇阴狠毒辣、斩草除根的心性,对待十王院那些身份极其敏感、如同眼中钉肉中刺的皇子皇孙,怎么可能仅仅是“安然无恙”?
这平静得可怕的四个字,分明是暴风雨降临前令人窒息的死寂!
是屠刀高举前的最后宁静!
元载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绷紧到了极限,如同刑场上等待铡刀落下的囚徒,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着预警,静待那必然到来的、石破天惊的下文。
裴徽的身体微微前倾,阴影随之移动,将他大半张脸重新隐入黑暗,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幽冷、如同鬼火般的光芒,如同盯紧了猎物的毒蛇。
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血液冻结的循循善诱,在空旷死寂的大殿中清晰地回荡,每一个字都敲在元载濒临崩溃的神经上:“明日,本王料定叛军必将惨败溃退,天下大定,指日可待。”
他的语气带着掌控一切的笃定,但随即转为更深的阴郁,“然……百废待兴,根基未稳啊。”
他顿了顿,每一次停顿都像重锤狠狠敲在元载的心上,“本王忧心,总有那么些贼心不死之徒,不甘心就此失败。他们会借着一些……‘名正言顺’的幌子,行那祸乱朝纲、死灰复燃的勾当。譬如……”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般的残酷诱导,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血腥味,“那些深居王府,看似无害,实则血脉相连、身份尊贵,极易被有心人利用、拥立起来与本王作对的……‘贵人’们。”
他刻意加重了“贵人”二字,如同冰冷的刀锋划过瓷器。
“他们活着,一日活着,便是祸源之根,动乱之始!是悬在本王头顶,悬在这初定江山头顶的……利剑!”
没有直接点明“皇子皇孙”,没有说出“清除”或“杀”字,但裴徽话语中那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灭绝之意,那清晰无比的指向性,以及“贵人”、“祸源”、“利剑”这样充满血腥暗示和最终判决意味的措辞,对于元载这样在权力漩涡中浸淫数十年、心思剔透如九窍琉璃、深谙宫廷黑话与政治隐喻的老狐狸来说,已然如同白纸黑字般昭然若揭!
这无异于一道来自九幽地狱的催命符!
清除所有滞留在长安的皇子皇孙?!
当今圣人仓皇西逃后遗留在帝都的所有龙脉?!
一个不留?!斩尽杀绝?!
这……这简直是……石破天惊!
骇人听闻!
比之废立皇帝,此举更为酷烈百倍!
千倍!这是要彻底斩断李唐皇室在长安的血脉根基!
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弥天大罪!
一旦泄露半分,便是万劫不复、永世不得翻身的滔天罪名!
必将激起天下哗然,士林激愤,史笔如刀,遗臭万年!
饶是元载自诩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不惜构陷同僚、屈膝谄媚,此刻也被这赤裸裸的、关乎帝国最核心血脉的灭绝命令震得魂飞魄散!
三魂七魄仿佛都要离体而出!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得惨白如金纸,嘴唇不受控制地剧烈翕动着,喉咙里却像是堵了一团浸透冰水的、带着血腥味的棉花,发不出半点声音。
巨大的恐惧如同万丈冰海掀起的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彻底淹没,让他四肢冰冷僵硬,几乎要瘫软在地。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太阳穴附近血管中疯狂奔流、冲击的声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
然而,在这灭顶的、几乎将他理智摧毁的恐惧浪潮中,一股同样巨大、甚至更为灼热、更为诱人的欲望,如同地狱深渊喷涌出的毒火,猛地窜了上来!
两条毒蛇——恐惧的冰蛇与诱惑的火蛇——瞬间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疯狂地撕咬、角力!
让他恐惧的是:此事若有一丝一毫败露,他元载必定是首当其冲的替罪羔羊!
千刀万剐、挫骨扬灰都将是奢望!
九族尽灭!
他的名字将永远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受万世唾骂!
永世不得翻身!
这风险,太大太大!
而诱惑他的是:裴徽将如此绝密、如此凶险、又如此关乎新朝国本根基的“脏活”交给他!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他元载,真正踏入了殿下最核心、最隐秘、最不容外人窥探的权力圈层!
这是无与伦比的信任,是未来登天一步的坚实基石!
是成为新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真正心腹重臣、未来宰辅的唯一门票!
是通往权力巅峰那条狭窄、血腥、却光芒万丈的独木桥!
这份诱惑,足以让人疯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扭曲。
殿内死寂得可怕,唯有那长明宫灯的灯芯燃烧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如同地狱恶鬼咀嚼骨头的声响,又似催命的鼓点,敲在元载紧绷的神经上。
他额角豆大的冷汗不断滚落,砸在脚下冰冷的金砖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如同泪痕般的水渍。
他后背的紫色官袍,早已被涔涔冷汗浸透,冰凉粘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难以忍受的寒意和恶心。
他脑中无数念头如电光火石般飞转:利弊、风险、退路、前程、家族的兴衰、个人的生死荣辱……裴徽那双在幽暗中闪烁着绝对冷酷、不容置疑光芒的眼睛,如同无形的万钧重锤,死死压迫着他的神经,逼着他在这万丈深渊的边缘做出最终的、无法回头的决断。
他猛地想起不久前在偏殿与丁娘的苟且被裴徽撞破,那份深入骨髓的耻辱和濒死的恐惧尚未完全消散,对方饶他一命让他“戴罪立功”的话语犹在耳边回响,冰冷而充满威胁……此刻若是敢装傻充愣、推诿搪塞,恐怕立时就是死期!甚至死得更快、更惨!
终于!
在令人窒息的、仿佛永恒般的沉默之后,元载猛地、用尽全身力气深吸了一口气!
这口气吸得如此之深,以至于胸腔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嘶鸣,带着一种豁出一切、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不再犹豫!
不再权衡!
他猛地再次跪倒在地!
不是普通的跪拜,而是最卑微、最彻底的“五体投地”!
他将整个身体紧紧贴伏在冰冷刺骨的金砖地面上,额头死死抵住地面,仿佛要将自己钉入这象征着皇权的地板之中。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恐惧和孤注一掷的疯狂而剧烈颤抖着,却异常清晰、异常坚定地在死寂的大殿中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从灵魂深处挤出来,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赌徒般的狂热:“殿下圣虑深远!洞烛幽微!社稷初定,宵小未靖,蛇鼠窥伺,确需雷霆手段以绝后患!此等……‘隐患’……”
他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如同吞咽烧红的炭块,“一日不除,殿下圣心便一日难安,初定之江山便一日不稳!此乃……釜底抽薪,永固万世基业之良策!臣……元载!不才,蒙殿下不弃,愿为殿下分忧!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狠戾而决绝的光芒,直视着阴影中的裴徽(尽管他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自我献祭般的悲壮与疯狂:
“此等污浊腌臜、有干天和、必遭天谴之事,自有臣这等鹰犬效命!殿下只需稳坐高堂,统御万方,静候佳音!臣……”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带着破釜沉舟的气势,“定当办得干干净净!天衣无缝!不留一丝痕迹!绝不让殿下有丝毫后顾之忧!此心此志,天地可鉴!”
他不仅极其精准地领会了那血腥残酷的意图,更是主动请缨,悍然将所有的罪责、所有的血腥、所有可能的滔天骂名和万世唾弃,都毫不犹豫地、主动地揽到了自己身上!
他把自己彻彻底底地定位成了殿下最锋利、最见不得光、也最“好用”的那把屠刀!
他亲手斩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和良知,只为换取那通往权力巅峰、光耀门楣的一线疯狂生机!
阴影中的裴徽,嘴角极其细微地、难以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绝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种冰冷的、达成目的的、近乎残忍的满意。
如同铸剑师看着自己亲手锻造的绝世凶器终于开锋饮血。
他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枷锁,牢牢锁定在跪伏在地、身体因恐惧和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又充满了孤注一掷勇气的元载身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地、带着最终裁决和冷酷期许意味地,点了点头。
这无声的点头,便是最终的许可,是通往地狱的通行证,也是元载眼中唯一能通向权力巅峰的阶梯。
“去吧。”裴徽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平淡,仿佛刚才谈论的只是处理几件无关紧要的杂物,“谨慎行事。步步为营。本王……等你的消息。”
“消息”二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格外沉重,重若泰山,更重若无数条即将消逝的、尊贵的生命。
“臣……领旨!谢殿下信任!臣告退!”元载再次重重叩首,额头撞击金砖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那寒意仿佛瞬间透过头骨,直刺灵魂最深处。
他起身时,脚步虚浮得如同踩在云端,又像是踏在烧红的烙铁上,每一步都传来钻心的疼痛与刺骨的寒意。
他不敢再看御榻上那个如同深渊魔神般的身影,低着头,踉跄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那扇隔绝了生与死、良知与权欲的殿门退去。
推开那扇由阴沉木打造、重逾千斤的殿门,门外骤然涌入的午后阳光强烈得如同实质的利剑,刺得元载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金星乱舞,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瞬间涌了上来。
他下意识地抬手遮挡,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气声。
门口,李太白抱着他那柄从不离身的古朴长剑,斜倚在朱红的廊柱上,眼神锐利如电,仿佛能穿透人心;
而李季兰则静静地站在稍远处,一身素雅道袍,清冷的目光如同寒潭秋水,带着探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落在他苍白如鬼、冷汗涔涔、狼狈不堪的脸上。
元载强行压下心中翻江倒海般的惊涛骇浪和几乎要呕吐出来的恐惧感,努力挺直了那因虚脱而微微佝偻的腰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僵硬扭曲到极致的笑容,对着二人方向极其勉强地微微颔首,便如同躲避瘟疫、躲避审判般,脚步匆匆、近乎连滚爬带地沿着那漫长而空旷的宫道,向宫门方向仓皇逃去。
走在通往宫门的漫长甬道上,午后的阳光慷慨地洒在身上,元载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暖意,只觉得浑身冰冷刺骨,如同赤身裸体行走在数九寒天的西伯利亚冰原之上,刺骨的寒风穿透骨髓。
明明是初冬微凉的时节,他却如坠万丈冰窟,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轻颤,上下磕碰着。
“成了!真正成了!”一个声音在他心底疯狂呐喊,带着一种扭曲到极致的狂喜和病态的亢奋,“殿下将此等绝密、关乎国本、定鼎乾坤的密事托付于我!从此以后,我元载便是殿下身边第一心腹!独一无二!”
“什么严武的赫赫军功,什么郭千里的匹夫之勇,什么王维的清谈高论,在殿下心中,皆不足道!”
“未来宰辅之位,舍我其谁?!位极人臣,权倾朝野,封妻荫子,光耀门楣,指日可待!”
权力的甘美幻象如同最诱人的毒酒,暂时麻痹了他灵魂深处的恐惧,让他几乎要放声大笑。
然而,另一个声音却如同跗骨之蛆、九幽寒风,带着阴冷彻骨的恐惧和绝望的清醒,瞬间缠绕上来,将那份虚幻的狂喜狠狠撕碎、冻结:“灭杀皇子皇孙……此乃诛灭九族、天理不容之滔天大罪!人神共愤!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纸终究包不住火!”
“今日我为殿下做下此等绝户之事,双手沾满龙子凤孙的鲜血,知晓这新朝最黑暗、最不容于世的、足以颠覆一切的秘密……他日……”
“待殿下龙椅坐稳,江山稳固,为了彻底掩盖这段血腥,为了平息可能的天怒人怨,为了向天下彰显新君之‘仁德’与‘无辜’……”
“我这个知晓一切、背负所有罪孽的首恶,这把用旧了、沾满污血的刀……会不会……会不会就是第一个被推出来平息众怒、祭旗谢罪的祭品?!”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如今飞鸟未尽,我这良弓……会不会就要先折?!古训……诚不我欺啊!诚不我欺!”
患得患失,巨大的、燃烧的野心与冰冷的、吞噬一切的恐惧在他心中激烈地撕扯、搏杀,如同两头凶残的洪荒巨兽在他灵魂深处咆哮、翻滚。
他猛地停下踉跄的脚步,如同被钉在原地,僵硬地回头望向那巍峨森严、在午后阳光下金碧辉煌却如同蛰伏着无尽黑暗的兴庆宫大殿。
那耀眼的金光,此刻在他眼中却像是地狱熔炉喷吐出的、焚化一切的毒焰,冰冷而灼热。
他知道,自己已经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布满荆棘与尸骸的绝路。
前方,要么是位极人臣,享尽世间极致的荣华富贵,权势熏天;
要么……便是粉身碎骨,身败名裂,遗臭万年,万劫不复!
而这条路的终点究竟指向何方,此刻,连他自己也无法看清。
他只能在这刺骨的、深入骨髓的寒意中,如同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行尸走肉般,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挪去,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万丈深渊边缘摇摇欲坠的朽木之上,随时可能坠入无底黑暗。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那件象征着三品高官身份的华贵紫色官袍,却只觉得那锦绣之下,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冷、粘腻地贴在背上,带来一阵阵难以忍受的寒意和令人作呕的湿滑感。
阳光照在他惨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上,却丝毫照不进他那双充满了疯狂、挣扎与绝望深渊的眼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