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如同一颗巨大而疲惫的琥珀,艰难地穿透笼罩长安南城上空那厚重、污浊的硝烟层,将最后一点带着血色的余晖,吝啬地涂抹在焦黑的城墙垛口、折断的箭簇、凝固成暗褐色的血迹,以及那面千疮百孔却依然倔强飘扬的“唐”字大旗上。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硫磺、血腥、皮肉焦糊以及汗水和泥土混合的复杂气味,令人窒息。
“严将军!郭大将军!”一声洪亮的呼喊打破了城头短暂的喘息。
王准大步走来,脸上带着激战后的潮红和一种近乎亢奋的光彩,肩胛处裹着厚厚渗血的麻布,让他的动作显得有些僵硬别扭。
但他抱拳行礼的动作却异常郑重,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洪亮得压过了四周伤兵的呻吟:“幸不辱命!我朝天阁兄弟今日豁出性命,斩获颇丰!那些叛军的重甲精锐,一个个跟铁疙瘩似的,倒也有不少成了咱们兄弟的刀下鬼!”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身后一群虽然人人带伤、疲惫不堪,但眼神里同样燃烧着兴奋和贪婪火焰的帮派武士们,声音里那股子精明劲儿更足了,刻意提高了音量:“现在事不宜迟,兄弟们都在等着!我等这就去按之前定下的规矩,当众下发第一波赏格!让兄弟们见见真金白银!听个响动!这番定能激励更多好汉在接下来的大战中豁出命去效力!”
他的话带着这一年多养成的江湖豪气,却也像老练的商人一样,精准地戳中了这些刀口舔血汉子们最在意的东西——钱,以及随之而来的荣耀和认可。
严武和郭千里相互搀扶着,两人身上甲胄破损,血迹斑斑,尤其是郭千里,面如金纸,全靠亲兵架着才勉强站稳。
他们看向王准、李屿、杨暄三人的目光充满了真挚的感激,几乎要溢出来。
郭千里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
面对这投来的感激目光,李屿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客气地回礼,语气真诚而谦逊:“严将军、郭帅不必如此。我等三个帮派,本就是隶属不良府,是郡王殿下的人!为殿下守城,护佑这一城百姓,正是我等分内之事,义不容辞!”
他这番话,既点明了身份,也拔高了行为的正当性。
杨暄立刻接口,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骄傲,下意识挺了挺胸膛,仿佛那无形的官职烙印正透过衣甲散发出光芒:“正是!我等三人身上,可都还挂着不良府不良将的官职印信呢!此番豁出命去,也算没给郡王殿下丢脸!”
此时城头上,疲惫的士兵相互包扎,分享着干粮和清水。
帮派武士们三五成群,兴奋地比划着刚才的战斗,炫耀着斩获的首级。
远处,不良人如同黑色的磐石,沉默地警戒着城外。
这一切,让李屿、王准和杨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自豪和更深的感慨。
一年多前,他们还是长安城里人厌狗嫌、横行霸道的纨绔恶少,与裴徽并称“长安四大恶少”。
命运的转折,始于裴徽执掌不良府。
这位昔日的“恶少之首”,不仅给了他们实职官身,更提供了海量的情报、精锐人手、精良装备乃至官方的默许。
凭借着这股强大的后盾,他们以雷霆手段吞并整合了长安城内外所有成气候的江湖帮派,最终形成了如今威震长安地下势力和民间江湖的朝天阁、煊赫门和天羽帮三大超级势力。
这一年多,他们在裴徽推动的诸多大业中扮演了不可或缺的“影子”角色。
长安被围后,他们的作用更是急剧凸显,稳定城内秩序,输送物资,补充兵员。
特别是在刚才城墙豁口处最危急的时刻,这四千多被组织起来的江湖草莽高手,用远超普通士兵的个人武勇和悍不畏死的狠劲,硬生生用人命顶住了叛军重甲精锐的狂攻,为丁娘那惊天一击争取到了宝贵的瞬间,其爆发出的力量,让所有轻视他们的人都为之侧目。
“郭帅言重了!”杨暄终于开口,声音沉稳有力,上前一步扶住了想要强撑着躬身行礼的郭千里,他能感觉到郭帅手臂上传来的虚弱颤抖,“虽然我等和郭帅一样,都是效忠郡王殿下,但,”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郭帅与严将军,还有这满城的兄弟,用血肉之躯顶在最前面,日夜鏖战,寸土不让,才是真正的砥柱中流!我等不过是尽了本分,补上了该补的缺口。”
他示意身边的亲随:“快,扶郭帅坐下歇息!”
郭千里在亲兵的搀扶下,勉强靠在一个残破的箭垛边坐下,但那股军人的刚硬让他强撑着没有瘫软。
他不顾身上的剧痛,对着杨、李、王三人以及周围聚拢过来的帮派头领们,再次郑重地抱拳,声音嘶哑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真诚,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三位大当家!还有诸位好汉们!郭某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弯弯绕绕的漂亮话,但眼不瞎,心不盲!”
他环视四周,目光扫过那些脸上还带着江湖草莽气、此刻却同样浑身浴血的帮派汉子:“今日!若非你们带着兄弟们及时赶到,用血肉之躯堵住那豁口,拼死相抗,一步不退!这南城墙……怕是早就插上叛军的旗了!长安城破,只在旦夕之间!这份情,长安守军记下了,这满城的老弱妇孺记下了!郭某代他们,谢过诸位了!”
说着,他竟不顾杨暄的劝阻,用尽力气,坚持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极为郑重的军礼。
这份来自长安最高军事指挥官之一的、发自肺腑的礼遇,让杨暄、李屿、王准三人以及周围的帮众头领们都感到一阵意外,随即是强烈的触动。
众人肃然起敬,纷纷抱拳躬身,郑重还礼,一种沉甸甸的袍泽之情在城头弥漫开来。
严武也对着三人及帮众方向,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满是激赏。
随即,他的目光转向那始终沉默如冰、如同标枪般钉在城墙最前沿的丁娘。
她的黑色劲装几乎被尘土和血渍覆盖,却无损其冷冽如霜的气质。
严武的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敬重,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丁将军,今日力挽狂澜,全赖您与不良人兄弟这雷霆一击,挽狂澜于既倒!此物……”
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不良人腰间那造型独特、显然是精钢打造、能容纳特殊箭矢的箭袋上,那箭袋在夕阳下泛着冷硬的幽光,“……便是郡王殿下秘藏之神器?”
丁娘闻声,微微侧首,清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扫过严武,又迅速回到监视城外的状态,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浪费。
她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声音依旧平静无波,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军务:“正是。此乃殿下令天工之城巧匠,穷尽心力,专为不良人打造的‘霹雳火矢’。”
她的话语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措辞,也像是在强调其珍贵,“威力虽巨,然炼制极难,材料苛刻,数量极其有限,每一支都需慎之又慎,非绝境不得轻用。”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弥漫的硝烟和欢呼的人群,投向长安城深处,那座象征着权力和意志的所在:“殿下早有交代,若叛军攻势如潮,长安岌岌可危,城破只在须臾之间,方可启用。今日情势,已至万分危急之境地,不得不发。”
言毕,她便彻底缄口,仿佛刚才那番话已属破例。
她的眼神如同最精准的尺规,再次一寸寸地扫视着城外叛军溃败后留下的狼藉战场——倒毙的人马、散落的兵器、燃烧的残骸,确认着他们溃败的深度和真实性,警惕着任何可能的佯退陷阱。
那五百名不良人,如同她的延伸,无声地在城头游弋,检查器械,警戒四方,黑色的身影在劫后余生的狂喜海洋中,筑起了一道沉默而坚固的堤岸。
城头的喧嚣仍在继续。
劫后余生的狂喜与王准开始组织人手分发赏格的兴奋交织在一起。
疲惫到极点的士兵们相互倚靠着喘息,用颤抖的手笨拙地包扎着伤口,分享着来之不易的清水和硬邦邦的干粮。
而城外,叛军溃败卷起的烟尘仍在缓缓散去,留下那片被死亡彻底耕耘过的焦土,无声地诉说着“霹雳火矢”那毁天灭地的恐怖威能,以及那个远在援军路上、却已将力量投射至此的郡王裴徽的存在。
长安城,暂时守住了。
但空气里弥漫的,除了胜利的喜悦,还有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以及对未知明日更残酷战斗的凝重压抑。
那五百支“霹雳火矢”带来的震撼,如同烙印般刻在每个人的心头,也带来了对那位深不可测的郡王殿下更深的敬畏。
……
……
叛军大营,中军死寂。
厚重的牛皮帐幔隔绝了外界惨淡如水的月光,也隔绝了营地里此起彼伏、撕心裂肺的伤兵哀嚎。
然而,帐内的压抑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凝聚得如同实体化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空气粘稠得似乎能滴下水来,唯有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和火盆里木炭偶尔爆裂的“噼啪”声,撕扯着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安庆绪,这位自封的大燕国“皇帝”,此刻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却又被无形的牢笼死死困住的暴戾雄狮。
他焦躁地在铺着华丽虎皮的主位前那方寸之地来回踱步,沉重的鎏金战靴每一次落下,都发出“咚!咚!”的闷响,如同丧钟敲在帐内所有将领的心尖上。
他脸色铁青,额角太阳穴处青筋暴跳如扭曲的蚯蚓,一双赤红的眼睛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闪烁着疯狂而危险的光芒,仿佛随时择人而噬。
每一次急促的吸气,都让宽阔的胸膛剧烈起伏,喷出的气息带着浓烈的劣质酒气和无法抑制的滔天怒火。
案几上那些原本象征着他奢靡享受的精美酒器——镶嵌宝石的金樽、温润的玉盏、雕刻精细的象牙箸——早已被他狂暴地扫落在地,摔得粉碎,发出刺耳的破裂声。
浓烈的酒液肆意流淌,混合着尖锐的陶片、狼藉的果核和菜肴残渣,在名贵的波斯地毯上污秽一片,散发出甜腻又腐败的气息。
“废物!统统都是废物!”安庆绪猛地停下脚步,像一尊从地狱爬出的凶神,戟指帐下噤若寒蝉、恨不得将头埋进胸口的一众将领,破口大骂,唾沫星子随着他扭曲颤抖的嘴唇喷溅出来,“上万!朕寄予厚望的上万铁甲精锐!披坚执锐,足以踏平山河的铁甲精锐啊!竟然被……被那区区几百支妖箭!打得像丧家之犬一样溃不成军!死伤枕藉!朕要你们何用!何用!!”
他的咆哮声如同滚雷炸裂,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尖利,震得巨大的帐篷都在簌簌发抖,灰尘簌簌落下。
空气似乎都被这狂暴的声浪撕裂,烛火剧烈摇曳,将众人惨白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
帐下,以宰相高尚、大将军田乾真为首的一众文武,个个面如土色,头颅低垂,目光死死盯着自己沾满泥土和血渍的战靴或是官袍下摆,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生怕一点微小的动静引来那暴君更加疯狂的怒火。
文官们更是缩在武将魁梧的身形之后,瑟瑟发抖,如同寒风中的鹌鹑,官帽下的鬓角已被冷汗浸湿。
宰相高尚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艰难地翕动了几下,喉结滚动,似乎想再次提及“天工之城”的教训——那个地方同样让他们付出了惨重代价却一无所获——但瞥见安庆绪那几乎要喷火、失去理智的眼神,喉咙里的话瞬间冻结,最终只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咽了回去,背上已被冷汗浸透。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大将军田乾真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沉重、屈辱以及对那恐怖武器的深深忌惮,硬着头皮上前一步。
他身材魁梧,甲胄上布满了刀痕箭孔,浸染着暗红的血迹,脸上带着未干的汗渍和难以掩饰的疲惫,但眼神依旧保持着军人的沉稳。
他抱拳沉声,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陛下息怒!此非将士怯战畏死之罪!实乃敌军那妖……那‘霹雳火矢’过于凶悍诡异,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啊!”
他艰难地避开了“妖箭”这个更加刺激性的词,但语气中的惊悸和无力感丝毫未减。
田乾真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洪亮起来,试图压过皇帝心头的滔天怒火,详细描述着那足以摧毁任何军队士气的恐怖景象:“其声若九天惊雷炸响于耳畔,震耳欲聋,未及交锋,士卒心胆已寒,战马惊厥!触之即如遭天罚神谴!铁甲如同朽木般崩碎,血肉之躯瞬间化作齑粉横飞!人马俱成焦炭碎块!此等毁天灭地之威,绝非血肉之躯所能抵挡!非人力所能抗衡!”
他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地狱般的场景,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沉重,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恳切:“陛下,我军将士猝不及防,遭此毁灭重创,锐气尽堕,军心已然浮动如沸水,人人谈‘雷’色变。此刻若强行驱使他们再攻长安,无异于驱羔羊入虎口,恐有……哗变溃散之危啊陛下!届时局面将一发不可收拾,后果不堪设想!”
“难道就这么算了?!”安庆绪如同被踩了尾巴的恶狼,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钉在田乾真脸上,那眼神凶狠得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刻骨的恨意几乎凝成实质。
“眼看长安城破在即!眼看朕就要拿下这大唐国都!成就千秋霸业!朕的龙椅就在眼前!难道就因为裴徽小儿这点妖物,就要功亏一篑?!朕不甘心!朕绝不甘心!!”
他嘶吼着,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不甘而变得尖利扭曲。
长安城在他眼中就是一块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几乎已经到嘴的肥肉,却被硬生生打掉,这巨大的挫败感和对裴徽的刻骨恨意,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几乎让他彻底疯狂。
“陛下!”宰相高尚终于抓住了田乾真话语创造的短暂间隙,连忙上前一步,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和劫后余生的惊惶,语速快得像连珠炮,“田将军所言句句肺腑,字字泣血啊!此乃老成谋国之言!”
“那裴徽小儿阴险狡诈至极,如同跗骨之蛆!竟隐藏着如此灭绝人性、有伤天和的凶器!今日我军新遭重挫,士气低迷至极点,军心动荡如危卵,若再行强攻,实属……实属不智之举,正中那裴徽下怀啊陛下!”
高尚偷眼观察了一下安庆绪狰狞得快要滴血的脸,见他胸膛剧烈起伏却没有立刻发作,便壮着胆子继续道:“微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尽快收拢溃兵,清点损失,救治伤员,稳定军心,重整旗鼓啊陛下!”
他顿了顿,抛出了另一个忧患:“此外,郭千里三日前在长安城头狂言,声称三日后裴徽必率强军来援。”
“此虽可能是守军虚张声势,意图动摇我军心,但裴徽此人神鬼莫测,行踪诡秘,不可不防!”
“微臣恳请陛下,立刻广派得力细作斥候,严密监视长安四门及周遭百里动静,尤其要严防裴徽趁我军新败、人心浮动之际,带领精锐对我大营行那雷霆偷袭之事!”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抛出了最关键、也是最危险的建议:“再者,陛下!此‘霹雳火矢’乃我军心腹大患!如鲠在喉,如芒在背!若不探明其底细,我军寸步难行,永无破城之日!”
“微臣斗胆建议,不惜一切代价!动用所有潜藏在长安城和天工之城内的暗桩密探!重金收买知情者,冒险刺探军情,甚至……绑架其工匠!务必要在最短时间内,探明此物究竟是何物制成?数量几何?存放于何处?如何发射?其弱点何在?”
高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悲壮和孤注一掷的意味:“若能得知虚实,或寻得破解之法,乃至……仿制之道!方是克敌制胜之上策啊陛下!否则……”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深深的恐惧,“否则贸然再攻,无异于驱我大燕忠勇将士赴死!徒增无谓伤亡,动摇国本啊陛下!”
他极力渲染那武器的恐怖和未知,试图用“动摇国本”这样沉重的字眼,浇灭安庆绪心中那不顾一切的复仇之火。
安庆绪死死攥着拳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响声,指甲深深嵌入手掌,渗出的血丝沿着指缝滴落在虎皮上,留下暗红的印记,他也浑然不觉。
他何尝不明白高尚和田乾真说的有道理?
那巨大的挫败感,对功败垂成的极度不甘,尤其是对那个始终未曾露面却处处让他碰壁、损兵折将的裴徽的刻骨恨意,如同最猛烈的毒火,疯狂地灼烧着他仅存的理智,几乎要将他的灵魂都焚毁。
他赤红的双眼如同鹰隼般环视帐下。
他看到的是文官们苍白的脸和躲闪的眼神,武将们低垂的头颅和紧抿的嘴唇,甚至在他最倚重的大将田乾真那沉稳的目光深处,也清晰地映着无法掩饰的凝重与对那未知武器的深深忌惮。
裴徽的名字像一个无形的幽灵,笼罩着这座象征着叛军最高权力的大帐。
他至今未曾亲临战场,却仿佛无处不在,在长安城头布下强弩,在天工之城设下机关,如今又拿出这惊天动地的“霹雳火矢”
……每一次后手都让他们损兵折将,郁闷、愤怒却又无可奈何。
这种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比战场上的失败更让安庆绪狂躁百倍。
“呼……”安庆绪长长地、沉重地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滚烫,带着血腥味,仿佛要将胸中翻腾的怒火和憋屈都强行挤压出去。
他像一头被抽干了力气的野兽,颓然跌坐回那张象征权力、此刻却狼藉一片、沾着酒水和血污的主位之上。
声音变得沙哑而阴冷,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的疲惫和随时可能爆发的疯狂:
“传令……”
“各营收拢溃兵,清点伤亡,救治伤员……各部严密戒备,轮番值守,防止城内守军出城偷袭,尤其警惕裴徽动向……凡懈怠者,斩!”
“田乾真!”安庆绪的目光如冰冷的毒蛇般锁定在田乾真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气,“你亲自去办!给朕整顿好!朕不要听什么困难,朕要看到一支还能打仗的兵!若有懈怠畏缩、动摇军心者,无论官职大小,立斩不赦!人头挂辕门示众!”
“臣,遵旨!”田乾真心头一松,知道最危险的时刻暂时过去,但肩上的担子却更重了。
他立刻抱拳,声音斩钉截铁,随即转身,沉重的甲叶铿锵作响,大步流星地走出这座令人窒息的大帐。
“高尚!”
“微臣在!”高尚心头猛地一沉,知道真正的、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来了。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内衫。
安庆绪的眼神更加阴鸷,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疯狂和偏执,死死盯着高尚,一字一句地说道:“朕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三日!朕只给你三日!”
他猛地倾身向前,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动用所有潜藏在长安城和天工之城内的暗桩!朕不管你是收买、刺探、绑架还是强抢!朕只要结果!”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吼,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三日之内,朕要知晓那‘霹雳火矢’的一切!是何物?有多少?藏在哪?怎么用?它的命门在哪里?……朕要你挖出它所有的秘密!否则……”
那一声拖长的、充满无尽杀意的“哼!”,让高尚如坠冰窟,浑身冰冷,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三日后的凄惨下场。
“微臣……领旨!定当竭尽全力!”高尚只觉得喉咙干得冒火,背上冷汗涔涔而下。
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他更清楚拒绝的后果。
他只能深深低下头,艰难地、用尽全身力气应承下来,心中已是一片死灰。
安庆绪疲惫而烦躁地挥了挥手,如同驱赶苍蝇。
众将如蒙大赦,纷纷躬身行礼,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几乎是踮着脚尖退出这座令人窒息、仿佛还残留着皇帝狂暴气息的死亡大帐。
帐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火盆里的炭火偶尔“噼啪”作响,跳动的火苗在安庆绪那张阴晴不定、写满暴戾、不甘、挫败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的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来人!”安庆绪突然毫无顾忌地大声嘶喊,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一种发泄式的、扭曲的欲望,“将韩国夫人给朕送来!朕要让这美妇给朕消消火!快去!”
大帐门口的亲兵身体一僵,随即恭敬地低吼一声:“喏!”
立刻转身,快步跑向关押俘虏女眷的区域。
很快,两名亲兵半推半架着一个身影踉跄、云鬓散乱、却难掩国色天香的绝色美妇——韩国夫人,来到了大帐门口。
帐帘掀起又落下。
很快,大帐内便传出安庆绪粗重如野兽般的喘息声、衣物撕裂的“嗤啦”声,以及韩国夫人极力压制却终究无法完全控制的、充满了痛苦、屈辱和恐惧的呜咽与断断续续的奇怪叫声。
这些声音,在这象征着叛军最高权力核心的营帐内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和诡异。
门口守卫的亲兵们如同木雕泥塑般站立着,目不斜视,紧握着手中的长戟,指节发白。
他们不敢偷看帐内的不堪景象,却个个竖起了耳朵,仔细倾听着帐篷内传出的每一丝声响,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混杂着羡慕、猥琐和一丝麻木的怪异笑容。一个年轻的亲兵喉结滚动了一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而在这期间,大帐四周的军营里,失败的低气压如同实质。
各个军帐附近,伤兵的哀嚎声此起彼伏,如同鬼哭,连绵不绝地传来。
“水……给我水……”
“我的腿!我的腿没了啊!娘——!”
“痛煞我也!杀了我吧……求求你们杀了我吧……”
“兄弟……兄弟你醒醒……”
军医和辅兵在帐篷间穿梭,脚步匆匆,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无奈。
空气中飘荡着草药味、血腥味和一种绝望的气息。
这连绵不断的、代表着痛苦与死亡的哀嚎,与中军大帐内传出的、代表着暴君扭曲欲望和俘虏屈辱的喘息呻吟声,在惨淡的月光下,在弥漫着失败与恐惧的叛军大营上空,形成了极其鲜明、极其讽刺的对比,交织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地狱般的奇怪氛围。
失败的阴霾和那名为“霹雳火矢”的神秘武器带来的巨大恐惧,如同无形的、冰冷沉重的巨石,不仅沉甸甸地压在刚刚离开的叛军将领心头,更深深刻入了每一个普通叛军士兵的灵魂深处。
攻破长安、覆灭大唐的希望,似乎随着那五百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巨响,在硝烟、血肉与这诡异的营帐之声中,变得飘渺而遥远,如同水中泡影。
……
……
夜幕,如一张浸透了墨汁的巨毯,沉沉地覆盖在长安城头。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那绝境逢生、撕心裂肺的呐喊,如同退潮的海浪,终于渐渐平息在深沉的夜色里,留下的是无边无际的空寂与疲惫。
随之弥漫开来的,是血战之后深入骨髓的极度疲惫和难以忍受的伤痛呻吟,仿佛整座城墙都在发出无声的痛楚。
“火!点起火把!”一个嘶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命令的惯性。
很快,橘黄色的火焰被一一点燃,噼啪作响,在略带寒意的夜风中摇曳不定。
那微弱的光晕跳跃着,将巍峨的城墙染上一层昏黄而朦胧的、不断扭曲的光影,仿佛无数不安的幽灵在石壁上舞蹈。
这层光晕之下,是触目惊心、宛若地狱的景象。
城砖早已被鲜血浸透,呈现出暗红发黑的粘稠色泽,踩上去甚至能感到一种令人作呕的滑腻。
残破的刀枪剑戟、碎裂的木盾铁甲、折断的旌旗,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骨骸,散落一地,杂乱地堆积在尸体之间。
敌我双方的尸体横七竖八地交错叠压在一起,有的肢体残缺不全,断臂残肢狰狞地指向虚空;
有的面目全非,凝固的表情定格在最后的恐惧或狰狞;
有的则紧紧抱在一起,至死都维持着搏杀的姿态,无声地诉说着白日那场惨烈到极致的搏杀。
浓稠的血浆在低洼处汇聚,形成一片片小小的、映着火光的暗红水洼。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肺叶上。
浓得化不开的硝烟味,带着硫磺的刺鼻;
令人作呕的甜腥血腥味,浓烈得仿佛能凝结成块;
士兵们身上多日未洗的汗臭味、污垢味;以及火把燃烧油脂发出的焦糊味……这些气味混合成一种战争特有的、令人窒息作呕的死亡气息,弥漫在城头的每一个角落,钻进每一个毛孔。
士兵们沉默着,如同上了发条又即将耗尽动力的机械,开始麻木而沉重地清理战场。
他们小心翼翼地抬起阵亡袍泽的遗体,动作僵硬而迟缓,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挪动,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难以言喻的悲怆。
抬起的仿佛不是冰冷的尸体,而是自己的一部分生命,一段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当认出熟悉的面孔时,压抑的呜咽声会偶尔响起,随即又被人死死捂住。
“轻点……兄弟,慢点抬……王二狗他……他腰断了……”一个满脸血污的老兵低声对同伴说着,声音哽咽。
重伤员被放在由门板或长矛临时扎成的简陋担架上,抬下城墙时,每一次颠簸都引发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或嘶哑的惨叫,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心,如同钝刀刮过幸存者的神经。
散落的武器被沉默地收集起来,堆放在角落,刀刃上的缺口和血迹无言地记录着白日的疯狂。
而对叛军的尸体,处理则显得粗暴而冰冷许多。
它们被像破麻袋一样拖拽着,在血污和碎石中摩擦,发出沉闷的声响,最终被堆叠在城墙一角,形成一座座令人毛骨悚然、散发着浓烈死亡气息的小丘,等待着天亮后的最终裁决——是投入烈焰焚烧,还是抛入那早已被血染红的护城河。
那些来自三大帮派的江湖武士们,此刻也收起了白日的狂热与彪悍。
在杨暄、李屿、王准等头目的低声吆喝和安抚下,他们默默地围坐在一起,互相包扎着深可见骨的伤口,用烈酒清洗创口时疼得龇牙咧嘴。
清点人数的声音压抑而沉重。
“黑虎堂的,还有喘气的没?报个数!”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壮汉哑着嗓子喊道。
“……堂主,咱们……咱们少了十七个兄弟。”回答的声音带着哭腔。
“妈的!”刀疤脸一拳砸在地上,指关节瞬间渗出血丝。
气氛压抑而沉郁,少了许多熟悉的身影,一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苍凉感在人群中无声地蔓延开来。
曾经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吹牛打屁的兄弟,转瞬间就成了一具具冰冷的、残缺的尸体,战争的残酷赤裸裸地展现在这些习惯了单打独斗或小规模械斗的江湖汉子面前,沉重得让他们喘不过气。
“李兄,你那还有金疮药吗?我这兄弟……血止不住……”一个手臂缠着破布的汉子焦急地向旁边另一伙人求助。
文士们则依旧在昏暗跳动的火把光芒下忙碌着。
他们或蹲或跪在血污狼藉的地上,就着同伴高高举起的、随时可能被风吹熄的火把,仔细地核对着记录军功的竹简或布帛,用被硝烟熏黑的手指颤抖地清点着斩获的首级(主要是叛军低级军官和士兵的)。
那些首级面目狰狞,被石灰简单处理过,堆在一旁,散发着诡异的气味。
“甲字三队,斩首五级,队正确认无误?”
“无误!都是某等亲手割的!有一个还是个小头目!”
“好,记下:甲三队,五级!下一个……”
负责看守首级的士兵面色麻木,机械地配合着文士的核查。
军功,是士兵们用命换来的唯一慰藉,也是此刻支撑他们麻木神经的东西之一。
严武身披数创却依旧挺立如松,正强忍着失血带来的阵阵眩晕和全身肌肉撕裂般的酸痛。
他的铠甲多处凹陷破损,肩甲处一道深深的刀痕下,暗红色的血渍仍在缓慢渗出。
他用意志力支撑着自己,开始有条不紊地布置防务。
目光扫过城头,每一个疲惫的身影都牵动着他的心。他走到一处垛口旁。
郭千里正斜倚在冰冷的垛口上喘息,头盔不知丢到了何处,花白的头发被血汗黏在额角。
他胸前的甲胄裂开一道大口子,里面的皮肉翻卷,渗出的鲜血已经染红了半边身子。
更严重的是左臂,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只用撕下的战袍草草捆扎,暗红的血不断渗出,顺着手臂滴落在脚下的血泊中。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起皮,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和失血带来的强烈虚弱感。
严武走到他身边,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郭将军,你伤势不轻,臂上那一刀深可见骨,不可再强撑了。城头防务,暂由我接管。你速速下去,找医官好生处理伤口!这是军令!”
郭千里这次没有像往常一样梗着脖子拒绝。
他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一眼严武,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不断渗血的手臂,一股从未有过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他知道,此刻逞强非但无益,反而可能因为自己的昏厥或失误误了大事。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低沉沙哑的声音:“如此……有劳严将军了。”
他抬手指了指城外叛军营地方向那片星星点点、如同鬼火般的篝火,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今日吃了这么大一个血亏,以安庆绪那疯狗的性子,晚上未必安生,定要小心戒备……咳咳……”
一阵咳嗽打断了他的话,牵扯得伤口剧痛,额头渗出更多冷汗。
“放心。”严武用力拍了拍郭千里的右肩(小心避开了他左臂的伤口),目光坚定如磐石,传递着强大的信心,“城在人在!有我在,定保此墙不失。你安心养伤,明日还需老将军坐镇!”
看着亲兵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郭千里,一步一挪、艰难地走下城墙阶梯的背影,严武深吸了一口带着浓烈血腥和硝烟味的冰冷空气,挺直了因伤痛而微驼的脊背。
他目光如炬,扫视着疲惫不堪却仍在坚持的城头,一道道命令清晰、有力、不容置疑地传达下去,声音穿透了压抑的夜色:
“各部!清点人数!立刻!伍长报什长,什长报队正,一炷香之内,伤亡数字必须报到我这里!一个都不能少!”
“辎重营的人呢?!死哪去了?!速速补充箭矢!滚木礌石不够了!再去拆几座靠近城墙的废屋!把能用的砖石梁木全给我搬上来!”
“火油!轻燃油还有多少?!集中起来,优先配给到正门和拐角的关键垛口!小心存放,远离火源!谁弄洒了或者点着了,老子砍了他的头!”
“受伤的兄弟,只要是能动弹的,互相搀扶着,优先撤下去!城下医所全力救治!告诉医官,药材省着点用,但人必须给我尽力救!”
“杨门主!李帮主!王门主!”严武转向不远处围坐的三大帮派首领,抱了抱拳,语气带着对江湖豪杰的尊重,也带着战场统帅不容置疑的命令,“三位辛苦了!烦请约束好手下弟兄,协助我军守卫。请将弟兄们分成三队,轮流上城值守,轮流休息!务必养足精神!防备叛军狗急跳墙,趁夜偷袭!今夜,恐怕比白日更凶险!”
命令如同冰水注入滚油,又似强心剂打入疲惫的躯体。
城头上再次动了起来。
经历过白日那地狱般的考验和绝境中的惊天逆转,幸存者们身上少了几分战前的浮躁与忐忑,多了几分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坚韧和沉稳。
他们默默地执行着命令,动作虽然依旧疲惫,但效率却比之前更高,眼神中多了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
严武布置完毕,目光扫过城头,最终落在一处相对干净、视野开阔的垛口旁。
那里,一个黑色的身影几乎与浓重的夜色融为一体。
丁娘正静静地站在那里,黑色的劲装勾勒出她挺拔而矫健的身姿,唯有腰间的精铁尺和袖中隐约露出的短弩弩机,在火把摇曳的光芒下偶尔反射出一点冷硬无情的光泽。
她双手抱胸,身姿挺拔如标枪,纹丝不动。
冷峻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穿透沉沉的夜幕,锐利地投向城外叛军大营那一片连绵起伏、如同鬼火般闪烁跳动的篝火群。
她的侧脸在火光映照下显得轮廓分明,鼻梁挺直,嘴唇紧抿,仿佛一座冰雪雕成的塑像,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严武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染血的战袍,大步走到她身边,郑重地抱拳,深深一礼,声音带着由衷的感激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虑:“丁将军,”他顿了顿,语气无比诚恳,“今日……多亏了您,多亏了不良人兄弟们舍生忘死,还有……那神威莫测的‘霹雳火矢’。若非您当机立断,力挽狂澜于既倒,此刻我等恐怕早已身首异处,长安……危矣!此恩此德,严武与满城军民,铭感五内!”
他想起白日叛军如潮水般涌上城头,己方防线岌岌可危,正是丁娘指挥不良人射出那惊天动地的火矢,才将敌人彻底炸懵击退,心中后怕与感激交织。
丁娘缓缓收回投向远方的锐利目光,转向严武,心想这人怎么又说这些话,之前明明说过一次了。
火光映照下,她那张素来冷若冰霜、仿佛万年不化的寒冰般的脸上,也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痕迹,眼睑下有着淡淡的阴影。
但她的眼神,却依旧深邃如寒潭,锐利不减分毫,仿佛能洞穿人心。
“严将军言重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平稳,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传入严武耳中,“分内之事,守土有责。不良人,本就是大唐的暗刃。”
严武犹豫了一下,向前凑近半步,将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充满了期待,也隐藏着深深的、关乎全城存亡的忧虑:“丁将军,此‘霹雳火矢’……威力惊天动地,实乃守城之神物!不知……不知不良府秘库之中,还有多少储备?后续守城,若叛军主力再来强攻,若无此物震慑……”
他的话语未尽,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今日一战,这神器是他们的救命稻草,也是此刻支撑军心士气的最大依仗。
没有它,面对叛军下一轮疯狂进攻,后果不堪设想。
丁娘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仿佛在权衡着什么。
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每一个字的分量,才缓缓开口,声音同样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沉重的、不容乐观的现实感:“严将军,此物威力虽巨,然制造极难。所需硝石、硫磺等物,不仅稀罕难寻,更需特殊手法精炼提纯。工序繁复危险,稍有不慎,未伤敌先伤己。所得成品,亦极为有限。”
她看着严武眼中那抹期待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闪过一丝失望,继续用冷静到近乎残酷的语气陈述事实,“今日一战,五百火矢齐发,声势浩大,已消耗我们不良府秘库近半之储备。”这个数字让严武的心猛地一沉。
“此乃守城绝境之时的最后手段,是搏命的杀手锏,”丁娘强调道,语气斩钉截铁,“非到万不得已,生死存亡之关头,不可轻用。且……”
她话锋一转,目光陡然变得更加锐利,如同淬火的钢针,缓缓扫过严武身后的亲兵和附近忙碌的士兵,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仿佛在确认没有任何多余的耳朵能听到接下来的话语。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绝望的安抚力量:“严将军其实无需过度忧虑。”
她直视着严武焦虑的双眼,“殿下说‘三日后,必率强军来援’。殿下是何等人物?金口玉言,言出法随!他既说三日后,那么明日,”
她刻意加重了语气,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严武心上,“明日,殿下的大纛,就一定会出现在那地平线上!”
严武闻言,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又似干渴的旅人突遇甘泉!连日来压在心头、几乎让他窒息的阴霾,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希望之光瞬间驱散!
他其实内心深处也坚信郡王殿下绝非食言之辈。
殿下素有“信义无双”的美名,治军严谨,赏罚分明,向来是说到做到,从不打折扣。
只是,身为守城副将,肩负着满城百姓和数万将士的性命,这沉甸甸的责任感让他日夜悬心,患得患失,不敢将希望完全寄托在“三日”之期上。
此刻被丁娘这位不良帅以如此笃定的语气点破,心中那块巨石仿佛被猛地搬开,轻快了许多,一股暖流伴随着狂喜涌遍全身!
他猛地吸了一口带着硝烟和寒意的空气,只觉得这空气都变得清新了几分。
他重重抱拳,对着丁娘深施一礼,语气比之前更加郑重,充满了由衷的感激和一种被点醒的明悟:“本将……本将明白了!多谢丁将军直言相告,一语惊醒梦中人!是严某心志不够坚毅,让将军见笑了!”
他脸上因失血和疲惫带来的灰败之色,此刻被一种激动的红晕所取代。
但随即,他目光再次投向城外那片篝火点点的叛军大营,刚刚舒展的眉头又迅速锁紧,忧虑重新爬上眉梢,而且更加凝重:“只是……丁将军所言极是!想来叛军斥候也不是瞎子聋子,殿下大军动向,他们未必全然不知。就算不知具体位置,殿下‘三日之期’并非秘密,他们必然也能算到援军将至!”
严武的声音变得极其严肃,带着冰冷的杀意:“他们若知晓殿下明日将至,今晚……恐怕就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定会狗急跳墙,不惜一切代价,发动最疯狂的反扑!”
“丁将军,不良人的兄弟们,今夜还需你们多多费心,枕戈待旦,尤其是……”
他凑得更近,声音几不可闻,“盯紧那些暗处的鬼蜮伎俩!太原王氏那些藏在阴沟里的老鼠,还有他们带来的那些所谓‘江湖高手’,不得不防!某担心他们会使些下毒、放火、刺杀、开城门的龌龊手段!”
“不是‘可能’,严将军,”丁娘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如同黑暗中骤然出鞘的绝世宝剑,寒光四射,直刺人心,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而是一定会偷袭!而且,就在后半夜,黎明前最黑暗、人最疲惫、警惕性最容易松懈的那一刻——寅时三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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