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自县衙高窗洒落,穿过嶙峋的木格,在堂内铺展出一地碎金。
尘埃在光影中漂浮、回旋、撕裂,又骤然聚拢,无形中搅动了千丝万缕的隐线。
空气悄然紧绷,有种将落未落的雪崩临山之势。
孙县令的眼珠钉在乘风脸上,凸得近乎脱眶,眼白中爬满血丝。
他眉心一跳,面皮却绷得死紧,像硬石压住一张揉皱的纸。
那不是愤怒,是耻感,是被调戏之后的羞愤。
堂堂一县之主,被一个不知名的草民,敲打登闻鼓在堂上替老父求娶大家闺秀。
众目睽睽之下,简直把他这父母官的脸面,撕碎了,任人踩踏。
他的喉头不停地滚动,面皮抽搐,齿关间几乎要蹦出那句“来人!给我打死他!”。
怒火即将冲破天灵盖之际,一股源自官场浸淫多年的磨砺,猛地将他攫住。
击登闻鼓,替他老子求娶大家闺秀?
不对,这事……太不对劲。
一个乡野之人,哪来的胆子敢做出这种惊世骇俗、滑天下之大稽的诉求。
看他样子,绝不是疯子。
一个疯子,不会有这份定力,这份底气。
此人必定有强大的背景。
念及此处,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那股灭顶的愤怒如潮水般退去。
“咕咚……”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只觉得喉咙干涩得发痛,心脏在“砰砰”狂跳。
不能打,至少现在不能打。
万一他真有天大的背景,自己这顶乌纱帽,甚至这颗脑袋……恐怕就……
“小……小子……”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称呼不妥,又改口,同时,声音放低了几分。
“乘……乘风,你且上前一步说话。”
那语调,软得像拂过脸颊的纱,令人愕然。
公堂外,一根旗杆上的乌鸦叫了一声,声音短促,却尖锐得几乎扎穿了空气。
公堂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诧异地看向这位父母官。
这语气,不对劲啊?
怎么……突然和气了?
孙县令无视了那些惊愕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官袍的下摆,眼睛死死锁着乘风。
“你方才说……有天大的事要与本官商量?难道就是这替父……求娶闺秀……”
说出这几个字时,他的嘴角还是忍不住抽搐了几下。
“老爷!这杖责打还是不打?”
愣怔在一旁的郭班头也被眼前的一幕弄的懵逼,请示的言语中带着困惑与不安。
“退下!”
孙县令狠狠地瞪了这个手下一眼,继续将目光落在乘风身上。
迎着他的目光,乘风微微点头,言语中带着一丝歉意。
“原本,小民不想麻烦老爷。只是附近邻村寻了个遍,却没寻到合适之人。”
“迫不得已之下,小民只得进城,请老爷帮忙。”
“你说,你的老爹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农村老汉?这可是真的?”
孙县令的言语中带着一丝狐疑与不信。
听闻此言,乘风眉头皱起,心中有些懊悔。
真是该死!
刚才那番情难自禁的童年剖白,竟成了此刻最大的破绽,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将家庭情况给说出。
必须赶快补救!
笑了笑,乘风点头。
“确实如此,家中老爹不再打渔之后,便闲赋在家,打理着几亩薄田。”
“不过……”
顿了顿,他继续:“为人子者,岂能让他老人家孤独一生。”
“小民将出两千两黄金作为聘礼,为老爹在掖邑城中寻得一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
话落,他向前一步,将家中带来的包裹在案桌上打开。
刹那间,昏沉的公堂上陡然漫开一层璨璨的金辉。
二百根寸许宽的金条整齐码放其中。
那棱角的边缘,都被切割出锐利的光斑。
那耀眼的金芒,在粗布褶皱之间静静流淌。
那一刻,县衙像被天雷劈中。
“嘶——”
不知谁先倒抽了一口凉气,声音响得刺耳,像老牛咽下一块生铁。
紧跟着,整个公堂内外,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嘶鸣。
声音尖锐、压抑,混杂着极致的震惊与兴奋。
前排一个百姓手中的半个烧饼,“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一个衙役手里的水火棍没抓稳,“哐当”砸在自己脚面上,却恍若未觉,只是张大了嘴巴。
孙县令的身体猛地向后一仰,像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狠狠撞了一下。
“哐啷!”
他手边的砚台被撞翻,乌黑的墨迹晕染了写有“孝义纲常”的四字书卷。
瞳孔在急剧收缩,眼珠暴突,那风箱般的抽气声再次响起,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黄金两千两!
在这个边陲小县,那些钱财几乎等同于一个小型府库的岁入,足以买下半个掖邑城最繁华的街市。
而现在,这份足以撼动一县根基的财富,被轻描淡写地称之为聘礼。
为一个……土里刨食的……农村老汉?
荒谬? 不! 这已经完全超越了荒谬的范畴。
这份财富所带来的冲击,瞬间冲垮了孙县令心中所有的质疑、鄙夷和愤怒,以及那点可怜的官威。
对于一个农村人,若张口就说有两千两黄金,大部分人都不会信。
但真正见到了实物,这份冲击力确实巨大。
望着那堆黄灿灿的金条,孙县令的脑海中有无数个念头闪过,脸上的神情也由震惊变为复杂。
缓了一缓,他脸上堆着笑,目光贪婪地舔过每一根金条,心中已经笃定,那确实是实打实的真金。
“好……好一个……孝感动天!”
他的声音终于挤出喉咙,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激昂。
“掖邑父老已经有目共睹,此等至诚至孝,感天动地,实乃百年未有之典范。真是天佑我掖邑,出此麒麟儿啊。”
这激昂的赞誉,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周围人群的情绪。
前排一位七十多岁的老者,一手拄着拐棍,一手扶着腰,扯着漏风的豁牙嗓子,发出浓重的乡音哀嚎。
“老汉我真命苦啊,咋就没生出这么个孝顺儿来。”
“人家儿子,给老爹爹娶天仙……我儿子敲我棺材板……等着分我那三间茅草棚哩,老天爷,你不开眼啊——。”
他越说越悲愤,口水混着唾沫星子到处喷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