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骑将出,大丞相,不可再做恋战,须当撤兵!”唐奉义听到了汲县城头再次响起的鼓声,面色顿变,往汲县城外望去,见是两队骑兵分从城北、城东而出,急忙进言说道。
宇文化及立在城北大营中数丈高的望楼上,离战场颇远,但望楼够高,三面战场的大致形势都看望到,他也望到了从汲县城中奔出的两队汉骑,却迟疑不语。
自有心腹知其思,便说道:“诸将正在激战,若因李贼遣骑出城,便撤兵,岂不有损军威!”
仗打了半天,三面战场都不占优势,相反,城北还处在劣势,就这么撤兵,确是颜面有损。
唐奉义见宇文化及微微颔首,知他的确是这么想的,便问道:“则敢问大丞相,诸将虽尚在激战,然我城北诸阵,已被破两阵,城东诸阵,亦摇摇欲坠,又我出战之骑兵,多半已投入战场,当此之际,李贼骑兵一旦杀到,我城北、城东两处诸阵,何以应之?”
“这……”宇文化及抚摸着胡须,嘿然不能答对。
唐奉义说道:“大丞相,现在撤兵,还来得及。若再晚些,只怕会更损军威!”
“罢了,罢了,鸣金收兵!”
……
收兵的军令下达,宇文化及便下了望楼,回转帐中。
到了帐中坐下,他立即传书,找宇文智及、宇文士及来见。
等了多时,这两个弟弟相继到至。
“今天贼兵大举出袭,我等虽然事先已从窦建德处得悉,今日我三军出战之部,皆我军精锐。可一场仗打下来,我军却有备之下,没有占到什么便宜!这李贼的部曲诚然凶悍!”因为今日是有备而战,宇文化及今日本想是看一场大胜仗的,结果却不如他意,他蹙眉说道。
城西今日的战事,在三面来说,如前所述,是相对不太激烈的,但是宇文士及注意到了城北高延霸、高曦两营和城东王君廓营的猛锐攻势,——尽管应对他们三营的己军三阵的伤亡情况还没统计出来,但只从他之所观,就已可知,己军这三阵的伤亡必是很大。
他心有余悸,说道:“阿兄,早就听说高延霸、高曦是李贼帐下悍将,前几日的攻战,彼辈皆未倾力,且则罢了,今日高延霸亲出战,槊鞭披靡,果悍贼!高曦营的大刀兵,临阵如墙而进,弟在城西,仅是远观,就已胆寒!还有王君廓,无怪元礼、孟景先后为其败,诚亦悍贼。察我军诸将,如彼等、如彼等之部曲之勇者,鲜矣!阿兄,蹉跎汲县城下已旬日,眼见粮草日耗,我军屡战无功,今日一战,更又受挫。底下的仗,可该怎么打呀!”满脸的担忧。
宇文化及说道:“是啊,底下的仗可该怎么打啊!”
却宇文智及无有多少担忧之色,他稳稳坐在席上,摇扇说道:“复有何忧!”
“哦?阿奴,你有对策?”
宇文智及说道:“休观今日,李贼气势汹汹,阿兄,难道你忘了窦建德已愿为内应?只待窦建德举事,临阵倒戈,反打一耙,李贼的气势再凶,临变仓急,他还能有甚么应对?我军十万之数,远众於彼,到时,全军压上去,压,也把他压死了!而下,就只等窦建德举事即可!”
“不错!不错!阿奴说的甚是!”
宇文士及说道:“可是阿兄,窦建德到今不是尚未定下举事日期么?”
“他在回书中说得清楚,要么三天后,要么等李贼再大举反击时,左右无非四五天内而已!”宇文智及顿了下,琢磨稍顷,接着说道,“阿兄,今日之战,我军也不算全然吃亏。汉贼各营必是精锐尽出,一战下来,尔等部曲焉不疲惫?这对我军来日的总攻,大大有利。弟之愚见,当下之策,如果明日李贼还来出战,我军就一边如今日,出兵应之,以继续消耗其兵力,同时,另一边,抽选精锐,养精蓄锐,待窦建德举事时,内外夹击,李贼必溃。”
宇文化及连连点头,说道:“好计策!好计策!”
宇文士及看了看宇文智及,毕竟不到走投无路,他其实也不是很想投奔关中李渊,——相比投奔李渊,成为人下之臣,自此就要仰人鼻息,生死受人主宰,如果宇文化及这边能做出些成就,当然更好,他就将自己的深一层忧虑不再隐瞒,说道:“阿兄,若能借窦建德举事,大败李贼,自是最好。可是万一,窦建德反悔或事泄,又或李贼已有防备,何以是好?”
“阿弟,你什么意思?”
宇文士及说道:“阿兄,弟愚以为,似不可将所有的期望都放在窦建德身上!”
“……你这话有道理。”
宇文智及不以为然,说道:“窦建德现是在高雅贤营中,营中尽是他的旧将、旧部,他怎可能事泄?至若反悔,事情都到这一步了,他又怎可能会反悔?再又至於李贼已有防备,事情不泄露,李贼又从何知晓?会提前防备?阿哥,老三的这几个疑虑,可以说是杞人忧天!”
“不错,不错!阿奴,你言之在理。”
宇文士及待要再言,却被宇文智及打断,宇文智及按着膝盖,起得身来,说道:“阿兄,今日此战,打的不容易,为激励士气,以待再战,不如便下军令,今晚犒赏三军,何如?”
“好!就按你意,传我军令,赏各营牛羊、粮酒各若干,使将士痛快地饱餐一顿。”
唤来掌辎重的曹掾,宇文士及代宇文化及将此令传达。曹掾面现为难,迟迟未有领命而出。宇文士及瞧他样子有点古怪,问他说道:“大丞相的军令已下,你不去操办,呆着作甚?”
“敢禀大丞相、大将军、令公,实是军中储粮将尽,牛羊粮酒更早告罄,恐难如命行事。”
宇文士及皱起眉头,说道:“昨日不才从东郡又运来了一批粮,不少羊?”
“敢禀大将军,昨日运来的粮,才三千石,且多陈粮,羊不过百头,这点数量,不足分配。”曹掾下拜,向宇文化及建议说道,“大丞相,下吏愚见,一则,军中於今粮乏,若再大举犒赏,恐愈加难已持久;二则,羊酒实也不足分配,故不如暂缓此举,待后续补给到后再议。”
“阿奴,你说呢?”
宇文智及沉吟片刻,说道:“窦建德这几天就要举事,士气,是现在最重要的问题!决不能因为士气,耽搁了大局。今日一场大战战罢,理当犒赏将士。暂缓犒赏,虽能节省物资,但士气一泄,接下来的大战,谁还会再效死力?因弟之愚见,犒赏是不能省的!不如先将现有羊酒分派下去,哪怕少量,也能将士气鼓舞一鼓舞!然后再派快马往东郡催粮,令王轨、孟海公等,务必尽快将该运来的粮、羊等物资补足;另外,亦可遣吏往周边乡里索粮。”
“对,对!阿奴说的对!怎能只让马儿跑,不让马儿吃草?你按我军令,且去办吧,将现有的羊酒、肉食,尽数分发给各营,该供给的每日口粮,今晚也多供给一些!务使将士乐意。”
曹掾无可奈何,领命而去。
宇文士及因此勾起了另一桩忧心,说道:“阿兄,粮秣也是个麻烦。弟昨日召帐下仓曹询问,我城西之粮,现剩者,只够城西诸营不到十日之用了!阿兄营中,储粮尚有多少,弟不知,然适闻此掾答话,怕是阿兄营中的储粮也不多了。弟以为,缺粮此困,须当尽快解决。”
城西、城东各有万余、一两万的兵马驻扎,如果每天都从城北中军运粮,太麻烦。是以,城西、城东的宇文士及、宇文智及部,各有自己的小粮仓,供两军日常所需。
“王轨这厮,我再三催令,他却送粮日少。阿奴,是不是须当遣吏往东郡,惩治一下他?或者择一心腹,任在东郡,令专为我军中督办筹粮?”宇文化及征求宇文智及的意见。
宇文智及说道:“阿兄所言极是,王轨懈怠,确需严惩。然当下关头,一时间,却不好换人督办粮秣。不然的话,便再给王轨下一道严旨,令其限期补足粮草,否则严惩不贷。”
如前所述,筹粮这种事情,必须熟悉当地情况的人,才好筹集。王轨,确是没法换。
宇文化及点了点头,说道:“行吧,就依阿奴所言,我再给王轨下道严旨!”
宇文智及又道:“阿兄,实以弟之见,现今军中储粮尽管不足,但若能合理调配,应是足能支撑到窦建德举事之日。只等窦建德举事,我军一战定可克胜,届时粮草的麻烦自就解决了。”
“所言甚是,阿奴,还是你思虑周全。”
当晚,城北、城东、城西的宇文化及部各营,多多少少都分下了些羊酒肉食。唯是,分下的这些东西,实在不多,又被各级军将克扣了部分,真落到兵士口里的,多只是一口薄酒肉汤。这点犒赏,在士气本就不振、今日此战又折损颇多的情形下,能起到多大作用?令人存疑。
且不必多说。
只说次日,李善道没有再令出战。
休息了一日,第三日,李善道再次令三面各营出兵,又鏖战了一日。
这天晚上,敌我撤兵之后,刘豹头亲自押着一个俘虏,入进城中,求见李善道。
……
堂上见到李善道。
刘豹头叫这俘虏跪地,指着他,向李善道禀报:“大王,此俘乃陈智略军中校尉,系主动奔逃我军!陈智略部中虚实,此俘知之甚详。其言陈部粮草紧缺,军心涣散,已不堪战!”
校尉不是高级军职。
别的不提,只今天、前天两场大战,出战汉军,就俘获到了总计一二十个校尉级别的俘虏。
但此俘,刘豹头之所以亲自押来,却是因此俘并非战场上俘虏,而是投诚。与宇文化及对峙作战了这些时日,战场上的俘虏得了不少,合计已过千余,然主动投诚的,此俘是头一个。
李善道令这俘虏抬头,见他黄皮寡瘦,面带菜色,遂问他说道:“你是陈智略部中校尉?姓甚名谁?为何投诚?若所言属实,我自会厚待。然若虚言,定不轻饶。速速道来,勿要隐瞒。”
“是,是!借小人十个胆子,小人也不敢虚言欺瞒。敢禀大王,小人姓张名葫,原在陈智略麾下,因粮草匮乏,士卒离心,深知再战无望,故冒死投诚,望大王宽宥。所言句句属实,绝无虚言。”这俘虏操着一口带着江淮口音、半生不熟的长安官话,畏畏缩缩地说道。
李善道审视了他片刻,说道:“张葫,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既愿投诚,可称俊杰是也,然你亦当清楚,你之所言,我需核实,之后才能决定对你是赏、是斩。宇文化及军中乏粮,我早知道。你细细道来,陈智略部粮草究竟如何匮乏,军心又如何涣散,务必详尽无遗。”
“是,敢禀大王,从三天前起,陈智略营中,就日只供一餐,出战兵士才多供一餐,且多稀粥杂粮,士卒饿得皮包骨,怨声载道,人皆思逃。便是小人,虽为校尉,亦难果腹,多日不见荤腥,只前晚得了些肉汤、骨头分下,端得是苦不堪言。因而陈智略营中,现而今人心惶惶,士气低落,逃兵日增,常有兵吏言说,不知何时才能还回家乡!”这叫张葫的校尉说道。
李善道在他说的时候,察其神情,听其言辞,以分辨他所说真假,见张葫诚惶诚恐,所言不似有假,便又问道:“宇文化及军中别部的情况,你知道么?”
“敢禀大王,宇文化及别部,多是关中人,小人是江淮人,与他们来往不多,别营的情况不太了解,然小人亦有闻知,尽管关中骁果各部的供粮,比小人等江淮诸营稍好,但亦不充裕,出怨言的将士颇有。前晚的犒赏,关中骁果诸营,也大都只是得了些骨头、肉汤。”
李善道摸着短髭,瞧着他,忽然一笑,说道:“我却有一疑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