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卯时三刻，晨鼓初歇。柳霖霖跨过紫宸殿门槛，她那绯色罗袍裙摆沾着露水，腰间金革带压着鱼袋，说不出得冷若冰霜。她有些紧张，整个身子都紧巴巴的，虽已尽可能地控制，但，她那捧着象牙笏板的手指关节却不免发白。“柳相到...”唱名声落，文官队列最前方的空位格外扎眼，就连赵瑾睿也不得不往一旁退让半步。赵瑾睿虽穿着御史台官服，腰间却佩着军符——那是总领禁军及京畿驻军的信物。三职加身，朝中独此一份。他大概不会想到，纵使自己已然位极人臣，却还是要比自己的妻子柳霖霖矮上半分。然，他并没有因男人的尊严而产生嫉恨，反倒极其享受这种矮上半分的感觉，只因他觉得妻子值得。再回看柳霖霖，她跨入殿门后便就顿停了身子。于她而言，扎眼的不是文官最前方的空位，而是她这个人。——花魁出身的她有幸成为了赵府儿媳，她曾以为相夫教子、将赵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已是她此生的极限。这世道对于女人实在苛刻，苛刻到能嫁入赵府便就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并非客套话，而是她的真实感受，亦是她以往断然不敢做的梦。如今，更被齐麟授予平章军国重事，总领朝政；她又如何能压抑住这突如其来的恩典和信任。——昨夜她想过许多，想过会被人诋毁、轻嗤，甚至会被人扒出老底，将她撵出朝堂。但今日，她还是如期而至，想了一夜都无解的难题，竟到最后以一人名字力压住了所有忧虑——这名字便就是“齐麟”——齐麟从未看走过眼，既然齐麟相信她能行，她不行也要行。于是，格外扎眼的她终是走到了那格外扎眼的位置上，她突然生怯，也突然萌生出了一种错觉。是的，当她真正站在那位置上后，她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可这恐惧却又是那般得荒谬，就如...她依旧是“锦绣楼”的花魁，要面对众多宾客指指点点，要接受众多宾客砸落银子，要忍受众多宾客的不怀好意。她不知自己怎会有这种感觉...或许，这朝堂与那“锦绣楼”的莲台无异吧...她同样要安抚住众人的情绪与争抢，也同样要保持端庄与优雅，亦同样要营造出一种高不可攀、不可逼视的人设。然，朝堂与莲台终是不同，莲台上的她只需扬起一抹微笑便就能使人神魂颠倒，便就能化解掉所有恩怨与不忿；而朝堂上的她只要妩媚多姿一分，就有可能被人诟病。在她的印象中，文官多饱读诗书，极重礼数，所以，就算偶有文官朝她看来，她也不感身体灼热。怎奈，对面以太尉方万霆为首的武官行列却多有轻佻神色，仿佛带着不屑与轻蔑。——她柳霖霖的确不具备齐麟的超凡武艺，更没有齐麟的战功与功绩。——部分武官对她多有挑剔，也属正常；被人瞧得不自在也并非一次、两次了，曾为花魁时便已习惯。只是，她已不能再以歌舞赢得喝彩与认可，她要一点点的通过自身能力去征服在场的所有人。这个过程，会很漫长。——漫长到中途不能行差踏错分毫，漫长到朝上、朝下她都要严以律己，以身作则。这何尝不是另一方深渊？——还真就印证了那句“有得就有失”的古话。想来也是，昨日为齐麟而死的人虽能得以扬名，却各个都付出了生命。虽有侥幸保下性命之人，也终要以断肢的方式过活。这世上，应是没什么两全其美之事，忠孝尚不能两全，又怎能求得鱼和熊掌兼得的结果...否则，昨日齐麟也用不着牺牲那么多人，来换取大襄的朝局稳定了。好在，柳霖霖的内心并没有挣扎太久，那些武官也没什么机会对她造成实质伤害。执拂尘的内侍已于御座东侧垂首站定，司礼官朗声唱引，“陛下临朝，跪...”百官如潮水般俯身，山呼海啸，“陛下万岁！万万岁！”少年天子萧文逸应声而出，在那宽大的龙袍里坐得过分端正，冕旒下的眼睛却亮得灼人。“启奏陛下。”柳霖霖持笏微一躬身，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漕帮逆首已伏法，残余党羽亦在肃清。其原有水道将由官府招标，商户竞投，所得利税充盈国库。此为细则。”她将奏本递给内侍，继而抬头，感受着少年天子的目光，继续道：“另，为固国本，臣奏请陛下颁旨：自即日起，开放诸路商道，凡我大襄子民，皆可依法经营。各级官吏不得阻挠刁难，违者——罢官夺爵，以重罪论处。”少年天子，欣慰一笑，“准奏。”柳霖霖听后，有些呆神，她没想到能如此顺利，第一次禀奏便能得到认可。她心里甜滋滋的，但，面上却不敢表露半分，只默默直身，微微端姿。太尉方万霆相继出列，声若洪钟，“启奏陛下。新皇登基，祭告天地乃祖宗第一要事。仪制规程，当早日定夺。”他话音甫落，御史中丞赵瑾睿便已持笏跟上，“太尉所言极是。祭天仪式关乎国运...”说到此处，赵瑾睿话音一顿，再开口时，已然暗有所指，“敢问柳相，女子主祭，可合礼法？”柳霖霖猛地一怔，弱弱地瞥了一眼赵瑾睿——好家伙，这还是她的夫君吗？有这般针锋相对的吗？她又如何得知合不合礼法呢？赵瑾睿见柳霖霖不答，又不依不饶道：“《礼记·郊特牲》有云：“男帅女，女从男，夫妇之义也。”祭天乃通天阳之礼，自古由天子率公卿男臣行之。柳相，既居首揆...敢问，是依祖制主祭，还是依阴阳之道退避？”柳霖霖闻言，简直要气炸天了！她又怎会想到，第一个在朝堂上给自己使绊子的人竟是枕边人呢？可她又一想，此话能从赵瑾睿口中言出，总比从其他朝臣口中言出要好得多。她自己的亲夫君，断没有难为她的必要；之所以有此一问，想必也是想提前堵住悠悠众口。然，她要如何回答呢？——赵瑾睿明知她身为丞相应当主祭，却用“礼法”攻击她的“性别”。若她承认女子不能主祭，就等于承认自己的相位名不正则言不顺，当主动让出相位才是。——倘若，她坚持要主祭，就有“僭越礼法”“牝鸡司晨”之疑；问题是，她还不能退让，否则，也必会权威扫地，断无法再立足于朝堂之上。众臣虽未再咄咄逼人，那也是打心底忌惮齐麟；她柳霖霖可是齐麟力捧的女相，驳了她的面子，岂不也打了齐麟的脸？此刻，的确是没人站出来继续针对了，却避免不了嘀咕不断、微语议论。没一会儿，柳霖霖就在众臣的嘀咕声中浸湿了朝服领缘，背上全是冷汗。她忽然想起沈安若曾在茶余饭后提及的一桩旧事——南宋建炎年间，隆佑太后孟氏曾主祭南郊。索性，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沉稳，足已压下四周私语，“陛下，臣记得...南宋建炎年间，隆佑太后便曾主祭南郊。可见女子主祭，已有旧例。臣自不敢与隆佑太后相提并论，但既有旧例，便就合乎礼法。”少年天子突然倾身，“朕记得御书房中有相关典章...”他目光扫过赵瑾睿，又落回柳霖霖身上，“那就依典章去办吧。”柳霖霖豁然开怀，高持朝笏拜道：“遵旨。”退朝后，柳霖霖便不理人了。她走在最前，听着身后赵瑾睿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跟着。待出了宫门后，她就一头扎进了马车里；赵瑾睿能预感到大事不妙，不想他刚入车厢，还未完全放下车帘，便被柳霖霖一把拽了进去，紧接着就是一阵哀嚎，外加拳打脚踢声...——解释？女人暴怒，哪还容得男人解释...——往后断不会再有朝臣质疑她柳霖霖的权威？那也是往后的事，今日先解气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