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妍拉着念绫到了兰林殿,在门口站住。
殿中众人都在忙活,没人来招呼她们。
过了一阵,苏辛沅也到了。
三人又站了半柱香工夫,出来一个圆脸淡青宫装的宫娥,打量了三人,对德妍和念绫道:“德妍和念绫是么,跟我去换衣裳。”
又指指苏辛沅:“晓彬姐姐说了,你先去大太阳地下站一个时辰历练历练,别想着贪凉快躲懒。”
德妍想这是先给苏辛沅来个下马威了,是章贵仪的意思,还是大彬子的意思?
念绫诧异地睁大了眼,继而不屑地笑了笑。
德妍咳了一声,念绫立刻收了笑容。那宫娥打量了两人一眼,哼了一声。
两人去换了衣裳,都是秋叶灰的宫装,又将原本发髻拆去,换成普通的双垂环髻。念绫脸上的妆容也都被洗净,宫娥只说粗使宫人不必点妆敷粉,免得流汗污了妆容,越发丑陋。
德妍本没有化妆的习惯,就算在琼王府也是让人统一化的,这一趟进宫,干脆就没化,倒是歪打正着,省了一顿排揎。
那宫娥指了两人到外面的草地上:“贵仪不喜欢残花败草,必得每一根杂草都拔干净了,否则叫人看见了会笑话我们兰林殿日益衰败的。”(引用自原作)
德妍道:“哦?贵仪娘娘深受君恩,兰林殿何来的日益衰败?又是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胆敢嘲笑贵仪娘娘?”
那宫娥怒道:“你敢顶嘴!”
德妍道:“奴婢不敢。只是奴婢既已在兰林殿伺候,对贵仪娘娘自当上心。奴婢身无长物,唯有一身力气还算得用。若是有小人踩在贵仪头上拉屎拉尿,便是贵仪心宽似海,奴婢岂能忍得,必得替贵仪报了仇才是。还请这位姑娘指点。”
那宫娥还欲再言,想想终究是自己言语露怯,此人看样子是个直肠子,若是捅到晓彬乃至章贵仪处,自己哪还能落个好,当即威势矮了几分,只得结结巴巴道:“你……你也不看看自己那样子,凭你也配!好好当你的差便是!”
那宫娥本想在新人面前好好立一番威风,有了这一出也打消了这个念头。
只是终究有些不甘心,再加上念绫怀怨,活儿确实干得不大好,于是对念绫多加呵斥了几番,直到念绫终于顺从仔细地拔着枯草。
那宫娥似乎终于满意,去了外殿,想是去看苏辛沅了。
到了晚间,德妍与念绫被引到一排矮房子里,她们这种末等宫人没有床,只有三个蒲团睡在地上罢了。
他们每日四更就起,洒扫兰林殿周遭,扫地,做各种粗活,还要站在门外一动不动,为章贵仪撑着门面,晚上只能在地上睡着。陈桂林说有一种神通,叫什么神工智能的,可以暂时夺舍了德妍身躯,替德妍受累,叫德妍有片刻安歇。
有能用来分担劳役的神通,德妍当然乐意用了。
她的魂魄到了会议室,陈桂林正在看监控,尤其是把苏辛沅出现的片段放到主屏幕上仔细看着。
苏辛沅比她们这些最末等的宫娥轻松一点,可是也只是一点。她们四更天洒扫完毕,就轮到那些外殿伺候的宫娥起来,趁着天蒙蒙亮,就要将庭院里廊下都细细打扫一遍,将落叶落花收拾干净,剪去盆里的枯枝败花,等一切收拾停当,最后再用清水漫地。这一切都得做得悄无声息。
等天色亮了,外殿侍奉掌灯的宫人们将蜡烛一一收起。宫里凡事都讲吉祥如意,要讨好意头,蜡烛不能烧完,不吉利,快烧到末尾时便要用剪子剪断,留下计入数目。然后每人执铜匙和铜针,将烛针、灯笼罩子和石柱上留下的烛泪一一刮除剔净,再用干净的细纱布擦拭到一点痕迹都不留。
掌灯的宫女轮流守夜,当值那一晚,虽然可以坐在廊下打盹,但每隔半个时辰就要起来剪一次烛芯,让烛火明亮,再刮一次积在蜡烛上的烛泪,免得样子不好看。顺道也得把旁边刮一刮,省得流下的烛泪积得多了,第二天便不易刮干净。外殿管掌灯事的大宫女银橸白日里睡足了,夜里格外有精神。她掌着表,半个时辰便朝着打盹的女孩子们轻轻一戳,若还不醒,便往身上不起眼处用力一拧,保管立时就醒了。像苏辛沅这样新来的,本就做不惯这个活计,又兼困得不行,好几次不是剪烛芯差点拿剪子伤了自己,就是刮烛泪时一个恍惚,烛泪滴到手上。
而白日里,外殿的宫娥也不得闲。做完掌灯清洁和洒扫擦拭的功夫后,可以回房补一个时辰的觉。过了一个时辰,就得起身,去殿外和一群身份一样的宫娥一般,木头人似的站着,然后盼着两个时辰一轮,可以回去用饭、喝水、如厕。(以上内容引用自原作)
而那些内殿伺候的,比外殿又高了一阶,但就算两名贴身大宫女,也得时时刻刻陪着小心,章贵仪这个主子的一颦一笑,都要分外留意,就怕一个伺候不好,惹怒了章贵仪。
德妍暗道虽说旗人是旗主的奴才,臣子是皇上的奴才,可老百姓平素又见不着旗主、皇上。他那时是男儿身,天大地大由他去闯,年纪轻轻得了官身,往来的人谁不尊一声“德千总”、“德把总”,在外头也自在。而这些宫娥虽然不愁吃喝,当然也不比在战场上条件艰难生死一线,可是这般地围着一个主子辛苦操劳,时时刻刻显出自己低人一等,仰人鼻息,困在这四角宫苑里也没个盼头,难怪尔晴说伺候人没什么可笑。
有赖于神工智能的帮助,德妍虽也疲惫不堪,但还有余力观察四周。她发现拂杉把药渣倒在殿门转角,便在下值后假装不经意地经过,往药渣上踩了两脚。回到房中,她偷偷抠下鞋底的药渣,按照蛛月所教分辨一番,得出一个结论。
章贵仪恐怕病得很厉害。
而这几日,莒歌侍寝了几回,已经被封了宫人。按规矩宫人还不能来拜见各宫的主子,因她是章贵仪送到任赞跟前,满心感激,想着过来问候章贵仪一声。
她到了门外,正逢德妍当值,德妍想想,对她使个眼色,微微摇头。
莒歌虽然不明就里,但想着德妍总不至于害自己,于是最终没入殿拜见,只在兰林殿门外遥遥一礼,便离开了。
念绫远远看见莒歌穿了一身簇新的粉色衣裙,眼看着已是尊贵起来,心中更是不平起来。
夜里,念绫想着本来指望进宫能得宠封个位分,现在却这样日日苦熬,比起莒歌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她听着身边德妍均匀的呼吸声,心中更是堵得慌,无处发泄,便对着德妍的面上虚虚挥了几下。
不想德妍竟是在睡梦中一手抓住她的手,只听噼啪一声,念绫手上几根本来已经变脆开裂的长指甲直接在大力抓握下断开。
德妍“嗖”地一下坐起来,猛地睁开眼,看清是她,才放开手。
念绫指甲断了好几根,手背上被按出一小块淤痕,又疼又怕,眼泪一下掉下来。
德妍自觉理亏,小声道:“对不住,这睡沉了,手下没个轻重。”
念绫不知为何一阵阵委屈涌上来,推了德妍一把又没推动,转过头把脑袋埋在膝盖里,闷闷道:“我留指甲是做贵人的,你倒好,都给我弄断了。”
德妍小声劝道:“这事我想说很久了。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成了贵人,指甲自然能再留起来。若是不现在绞了,裂到了指甲盖,就是日后成了贵人,还能再留指甲吗?”
念绫嘟哝道:“我不管,你一身武艺,跟你一个院子的黄香儿她们有你护着也吃不了什么苦头。我爹一斗米就把我卖了,我在王府里看着那些人吃多了些、出些差错就要被发落,就这样提心吊胆担惊受怕,受了多少苦,进了宫,反而成了末等宫娥,那我那些苦不白吃了!”
德妍沉默一阵,念绫见她耳朵微微动了动,眼睛也左右转动,好像在虚空中听见什么人说话。片刻后,德妍忽然道:“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有机会见着君上,把这些事情说出来,君上说不定会怜惜你。”
念绫捂住嘴:“你疯了,背叛了王爷,我就是一个死!”
德妍笑了起来,在一丝月光的照耀下,她的笑容显得颇有诱惑力:“左右这种日子你也不想过,那何不搏一搏?入了宫无论怎样都是在君上的地盘了,我就不信琼王胆大包天,敢在宫里弄死你。即便他敢,也还有我。他的贵客我说杀就杀,尚且全身而退,你觉得他对我没有半分忌惮吗?”
念绫心念一动,翻身躺下。
她这边还没动作,德妍却又有一番奇遇。
莒歌得宠几日,封了卫仙,来拜见过一次章贵仪,之后也投桃报李,在任赞面前说了章贵仪的好话,任赞来了一趟,骊场那边传了歌舞,此外又有一位阮太仪来探病。
就这样过了几日,又传来消息,闵茉、黄香儿也侍寝了,闵茉尚无名分,黄香儿封了卫仙,任赞听了黄香儿说话,让闵茉和黄香儿一块儿住在闲琳院。另有一名同是琼王府出身,叫做朱景虹的,也承宠封了霞帔女。绯花眼见这批人渐渐有人承宠,在从德妍处拿到“解药”后,便离宫回报去了。
而景虹,在承宠后第二日,便向任赞问起,能不能由自己挑个伺候的人,一个就好。
任赞此时心情不错,便问:“你想挑谁?”
景虹道:“有一婢子名唤李德妍,是花鸟使选中,与妾身恰好同日入宫,又在承恩院隔墙而居,有些交情。这婢子现下在兰林殿守门的末等宫娥,想来对贵仪娘娘是不大要紧的,妾身斗胆,向君上讨要她。”
任赞想想,到底是章贵仪处的人,于是道:“再说吧。”
这事说来有些出格,就传出来了,妃嫔宫人大多议论朱霞帔刚承宠就开口要人,还是向章贵仪要人,未免轻狂,但这话一传,在一些人那里便起了反效果。
闵茉受过德妍恩惠自不必提,黄香儿也觉得德妍此人爽利,又武艺高强,手段狠辣,若到了自己身边,必是一大助力,原想着等自己恩宠稳固,便要讨要了来做个臂膀,现下听见景虹这个压根不熟的抢先开口,好胜之心顿起,于是两人一合计,任赞再来时,黄香儿便对任赞撒娇撒痴,要讨了德妍来伺候,闵茉也在一旁帮腔。
任赞原觉得黄香儿是在与景虹争风吃醋,可是一来二去,这“李德妍”的名字在耳朵里转了几回,便也生出好奇,想着到底是什么奇女子,居于末等宫娥之位,还能令这么些新宠争来抢去?
便又问了莒歌,认不认识这个李德妍,莒歌性子软,没敢多嘴,只说德妍确实是个好的,只是她现在刚刚承宠,不敢叫君上、贵仪作难,否则她都想把德妍要到自己这边呢。
任赞更加好奇,这一日就到了兰林殿。
离兰林殿还有一段距离,他远远看到一个宫娥顶着日头在外拔草,身旁有个圆脸宫女叉腰骂着什么。
任赞蹙眉,叫身边的内监椒图去看看怎么回事。
椒图凑近听了一耳朵,回来禀报:“那末等宫娥被罚,那片地方所有杂草都由她一人拔了。奴婢依稀听见那外殿伺候的宫娥说什么‘吃里扒外,勾搭着朱霞帔和黄卫仙,难道贵仪薄待了你’什么的。”
任赞依稀猜到此事估计和朱景虹、黄香儿讨人的事情有关,于是道:“叫那拔草的宫人过来。”
椒图去了一阵,带着那宫娥过来。那宫娥盈盈一礼,任赞见她虽然受了暴晒,出了汗,脸上也晒伤了两处,但行动举止一丝不苟,并无丧气的样子。任赞又叫她抬起头来,见她容貌虽不算多么艳丽,但也非无盐,秋叶灰的宫装下依稀可见身量也算玲珑有致。
任赞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娥答:“奴婢李德妍。”
任赞知道自己猜着了,故意问:“为什么受罚?”
德妍回道:“身为末等宫娥,在殿外拔草,不叫兰林殿露了衰败之相叫人看了笑话,本是奴婢分内之事,不是罚。”
任赞见她宠辱不惊,又不说主子坏话,更生了兴趣,刚想说什么,就见着另一个同样穿末等宫娥服色的宫女,一把冲过来,跪在地上,伸手就去抱他的腿,一边道:“君上,婢子葛念绫,是一心一意喜欢君上,念着君上的,求君上开恩……”
椒图和他师父诸犍吓了一跳,忙不迭要把她拉开,另一边兰林殿宫人拂杉、兰林殿内监当康也带人从兰林殿出来,一边向任赞告罪一边就要把葛念绫拖走。
但葛念绫死死抱着任赞大腿不放,眼泪已经掉了下来。
任赞望着她急切到扭曲的面容,骇笑道:“你喜欢朕?你喜欢朕什么?”他的笑容意味深长,有种了然一切的清明与自嘲。
念绫紧紧抱着自己双臂,双眸熠熠发亮。她面上有种近乎如霞光的灿烂,口角含春道:“君上青春年少,丰神俊朗……”(以上两段引用自原文)
任赞目光在德妍面上一旋,问:“你喜欢朕吗?”
德妍朗声道:“这宫里人人只有君上一个指望,当然喜欢。君上知道,奴婢喜欢君上什么吗?”
任赞面色一凝,冷冷看着念绫:“朕见过不少对着朕倾诉爱慕自荐枕席的女子,可像你这般赤裸裸的,实在罕有。你爱慕朕什么?不过是希望朕给你荣宠位阶。你的确姿色不差,可惜朕多一个女人不多,少一个不少,大可要你侍寝再将你抛诸脑后。但你眼里的欲望让朕恶心。”(台词引用自原作)
他看向德妍,似乎有些失望,浑不上心地问:“那么你又喜欢朕什么?”
德妍勾起唇角:“若有那等狼子野心之辈,见着君上,便会喜欢君上龙体虚弱,大好头颅,不用剑砍斧劈。只要取那色字头上一把刀,慢慢地削刮,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取了性命,夺了君上的江山社稷。”
众人被这几乎大逆不道的话语惊着,一时镇住,德妍的笑容已经转为厉色:“葛念绫!你先前跟我诉了那么多苦,现在大好机会就在眼前,你还不在君上面上吐实吗!”
葛念绫原本刻意维持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她大哭起来:“君上,君上,婢子知道您嫌弃婢子心不诚,可是婢子没得选啊!琼王府就是火坑,婢子不想做营妓,不想被拉出去拿一身皮肉让人刺画,不想被人送去大漠受淘金客蹂躏,不想病了就被扔出去,不想无声无息地死了,做了滋养王府里那些紫薇花的花肥!琼王送婢子来是要婢子办事的,不在君上面前得脸,婢子只有死路一条啊!”
任赞更惊:“什……什么?”
葛念绫见他似乎仍是不信,发急道:“君上,您要信婢子,哦,对了,对了,外殿伺候的苏辛沅,她也是琼王送来的,从前绯花养娘和蛛月养娘最疼她,她还学了很多药理,您问她,问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