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琪出宫时,把梅佳嬷嬷也带出了宫,给她养老。
贝子府不算大,但内务府自然不敢怠慢皇子,园林假山一概不缺。
永琪把园子交给花匠后就懒得管了,花匠挑了一批便宜耐造的花木,什么南天竹、二月兰之类,还种了些紫藤。
只是这些花木种下后总不繁盛,少了一分活气。
永琪虽说身子不好,也没有差事,但总不能什么都不干,于是常看些天文地理历算之类的书籍,有时也写些笔记心得。
只是平静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就有个人找上门来。
来人自称叫珂里叶特扎齐,是他额娘的侄子。
扎齐来了就是要钱,口口声声说当年若不是他阿玛送海兰进宫,哪能有五贝子这个人?
永琪最忌讳旁人提起他额娘,可他不懂怎么对付这种人,只想让他赶紧离开,于是让人去拿银票,只想赶紧把人打发走。
没成想这银票一给,扎齐就像见了血的苍蝇,时时过来打秋风,胃口还越来越大。
梅佳嬷嬷看不下去了,提议他找几位哥哥帮帮忙。
他叹了口气,他额娘当年对多少阿哥下过手,把他们往死里得罪,现在让他怎么开这个口?
于是仍然给些钱打发了。
又过了几日,永琮迎娶西林觉罗氏。
永琪也与永璜、永琏、永璋、永珹一同参加了他的婚礼。
婚礼结束后,几人便各自打道回府。
清朝重视对贵族和皇室的马术培养,所以几位阿哥都是骑马回家,但永琪身子不好,没骑过几回马,是坐马车回去的。
已经是暮春时节,他还是穿着夹袍,抱着一个珐琅小手炉。
马车缓缓走着,永琪听着外面大街上的已有些寥落的人声,感到有些疲倦,正闭目养神,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惊叫:“芸儿,芸儿你怎么了!来人,快来人帮把手啊!”
他心念一动,叫停了马车,掀开帘子。
他看见田姥姥焦急地呼喊着什么,和她身边一个蹲在地上,面色发紫,正在大口呼吸的女孩。
他只匆匆瞥了一眼就仿佛被烫到般快速放下马车帘,深呼吸一下,才唤来随从,让他们拿至宝丹和安宫牛黄丸过去,帮忙送人去医馆,别露了身份。
他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甚至有意不去想,因为那个场景会让他想起他的额娘和璟兕,他觉得难受。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一个月后,他去三哥府上参加侄女的生辰宴,回来时偶然路过那条街,忽然听见随侍的小康子凑近马车帘小声道:“五爷,奴才好像看到那天那位姑娘,她身边还有个少年。”
永琪:“谁?哦,她啊,是巧合吧,走吧。”
随从道:“可是那姑娘好像想从这边过来,又不敢呢。那少年还提着包袱,不是特意在这儿等您吧?”
永琪心下陡然升起一丝烦躁,不耐道:“没有人会等本贝子,让马夫走快点!”
但是回府后他就坐立不安起来,当天晚上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第二天又煎熬了大半天,快黄昏时终于忍无可忍地站起来,让人套马车。
到了那条街上,他在心里默默数几下,果然随从又凑过来掀开马车帘子。
他呼出一口气:“又看见那姑娘和那少年了?”
随从嗯了一声,永琪道:“停车。”
他让随从去问,随从很快回报,这姑娘是田姥姥的大女儿,叫田芸儿的,那少年是她弟弟,叫田俊。一个月前,她额娘本是要带她回家与弟弟相认,但她在半路忽然不适,幸好得永琪帮忙送她去了医馆,所以这一个月他们姐弟每日黄昏时分一直在此等着,想着若能再遇,回赠谢礼才好。
永琪捏捏眉心:“田姥姥呢?”
随从道:“大爷和二爷的侧福晋都有了,要田姥姥多去帮着看看,所以这段时日不大着家……”
永琪噌地一下下了马车。
随从没拦住,眼睁睁地看着他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对着田俊劈头盖脸就问:“你知道你姐姐什么病吗?”
田俊眼看一个衣着华贵的人从一架气派的马车上下来,开口就是问这个,已经懵了,下意识跪下道:“我,不是,小人的姐姐,有,有那个血,血病。”
田芸儿在一旁也懵了,一时诺诺不敢说话。
永琪深吸一口气:“心主身之血脉,你姐姐既然有血病,心阳便缺,先前她发病时气促、面紫,这已经是心症的症状了,你还敢带她出来?”
田芸儿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忙道:“这位贵人,是民女非要弟弟陪着民女出来等您的……”
田俊也道:“是啊,姐姐就算有个万一,小人还在,身旁也有人照应。”
永琪怒道:“胡闹!”
既然有关心自己的额娘,为什么要做这种可能让疾病加重的事情让额娘担忧呢!
他后半句话还没说出来,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眼前的田俊和田芸儿也变成了三个。
田俊看他打晃,然后被一旁的随从眼疾手快地扶住,简直快吓死了,这位贵人不是被气的吧?这要是气得厥过去了他们姐弟可是跳进黄河洗不清啊!
田芸儿也吓着了,忙问道:“这位爷您无事吧?”
永琪晃晃脑袋,下意识回道:“无事,旧病。”
这时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都看了过来,车夫忙去驱赶,另一名随从附近的茶馆中搬出一张圈椅让他坐下缓缓,小康子又要了热水,取出一瓶药丸来。
永琪吃了药才缓过劲来,不忘让随从把姐弟俩送回去,警告他们不许再这样了。
回府后,梅佳嬷嬷听说他忽然发病,也有些担忧,他一再保证自己无事,梅佳嬷嬷才停止了唠叨。
哪知两日后,田姥姥就带着姐弟俩拎着礼品上门道谢以及赔罪了。
人还是二哥带来的。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在街上说了人家后忽然病发,来来往往的路人都看着呢。
这下好了,恐怕“五贝子当街呵斥平民反而把自己气晕了”的说法是要传遍大街小巷了。
他看着一脸惶恐的田姥姥一家,无奈道:“好了,不与你们相干,也是本贝子自己太操切了,才引动了旧症,你们先出去吧。”
田芸儿坚持给他行礼,拜谢相助之恩,这才离去。
永琏留下,犹豫了一下,才道:“事情我都听田姑娘说了,我知道你为了璟兕妹妹难过,但是逝者已逝,你也得放宽心才是。”
永琪心下叹了口气,道理他懂,但对他而言,埋葬了璟兕,就好像是埋葬了另一个自己一般。
不过为了不让二哥担心,他还是答应了一声。
这时外间传来一阵吵嚷声,永琪隐约听见扎齐的声音。
他一惊之下急忙站起身来,和永琏一同出去,只见扎齐被府里的下人和永琏带来的随从押着,犹自涎着脸,口中污言秽语。另一边田姥姥护在田芸儿身前,田芸儿有些受惊,脸色苍白。
原来扎齐这一日又来要钱,不想却在院中见着田姥姥母子三人。
他见田姥姥一身仆妇装束,田芸儿也是荆钗布裙,只当是府里新来的下人。
他来要了几回钱,见永琪予取予求的,越发得意,以表少爷自居,如今见着田芸儿有几分姿色,不禁动了色心,就要上前拉扯,还说什么跟了他这个表少爷日后吃香喝辣云云。
贝子府里的人早对扎齐不耐烦,如今见他这般无耻下流,立刻摁住了。
永琏听见这是海兰的侄子,微微皱眉,只是想到如今在五弟府中,这人又确实算是五弟的亲戚,也不便出面,于是沉默不语。
永琪涨红了脸,半晌才硬邦邦道:“他们是府里的客人,岂容你造次,还不快滚!”
扎齐见他维护人家,却是想左了,谄笑道:“五爷,我要知道这是你看上的人,表哥哪能碰她一根手指头!”又伸长了脖子对芸儿嚷道:“你这丫头也是有造化,还不好好服侍五爷,赶明儿开了脸,和五爷的额娘似的,就是你的造化了!”
他话音未落,永琏就知道不好,也不顾得什么不便了,立刻让人堵嘴捆了,沉声斥道:“攀扯皇亲,调戏女子,辱人清誉,你可知这是什么罪名!你们!”他点了自己手下的人:“立刻把这贼子拖走!”
那边芸儿平白无故被这么说,顿时怒气上涌,喘着粗气上前给了扎齐一耳刮子,田姥姥吓得把女儿拉回来抱在怀中。
永琪脑中轰地一声,脑中又浮现出那个扑向自己的已经变成妖怪的额娘,和她看向自己的怨毒眼神。
他忽然感到心如擂鼓,身上一阵阵冒虚汗。
他浑身僵硬,同手同脚地走到就要被拖走的扎齐面前,那些随从见他过来,也停了动作。
他不受控制地伸出手,也“啪”地一下扇在扎齐脸上。
就这一下,他忽然觉得心中仿佛有一道闸门被打开,压抑的情绪像洪水一样涌出,他一下下扇着,仿佛不受控制一般,一连扇了十几下,直到感受到手上沾了温热的血液,才木然地退后两步,刚转过身,就感到脑中一阵嗡鸣,接着一头栽倒在地。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上,梅佳嬷嬷站在一边担忧地看着他,永琏和包太医在旁边轻声谈论着什么。
他低低地唤了声“二哥”,永琏走过来。
他是很想教训永琪几句的——扎齐那种地痞无赖,一开始就该打出去,怎么能任由他打秋风呢!
但是看永琪面无血色,又想到包太医说永琪本就身子虚弱,还有些情志不舒,肝火郁结,又骤然受了刺激,一时急火攻心,才会忽然晕厥。他便又把教训的话语咽了下去,转而宽慰道:“已经没事了,好好歇着吧。”
永琪虚弱道:“那,田姥姥他们没事吧,田姑娘她,她的病已经引起心症,而且,此事毕竟事关她的清誉……”
永琏道:“放心吧,包太医已经去给田姑娘看过了,田姑娘这病,皇额娘一直交待了黄太医和包太医好生看着,虽说之前病势突变,引起心肺的症候,但两位太医也已经调了药方,这一个月来已经控制住了。她今儿就是一时受惊,有些心慌,没什么大碍。管家也交待下去了,今日之事,传不出贝子府。扎齐已经被慎刑司关押起来了,他邻里街坊都说了这人就是个烂赌鬼,他说什么都不会有人信的。”
永琪这才松了口气,让梅佳嬷嬷去给田姥姥一家子送点银子和补品,就当是赔礼了。
永琏不欲打扰他歇息,叮嘱了两句好好休养就告辞离去。
到了晚间,永琪勉强能坐起来,才想起来看看田姥姥拎来的礼。
打开礼盒,里头是一枚平安符,永琪看出来这平安符出自京郊一座名山古刹,听说非常难求到,平安符下坠着络子,编成蝙蝠形状,拴着一溜五个铜钱,是“五福临门,福到眼前”的式样,既是好彩头,又暗含他序齿为第五之意,编得精巧,可见用心。
小康子正想恭维两句哄永琪开心,就见永琪把礼盒盖上,让他拿去收起来。
他只得收了盒子,转身刚走出两步,又听永琪道:“还是拿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