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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那谭花携着杨炯,一路穿街过巷,往城西而去。

长安城中,园子店不在少数,所谓“园子店”,乃是专营园林式酒肆的所在,多带私家园林,内有亭台水榭、曲水流觞、花木扶疏,与寻常酒楼格局大不相同,最是风雅之士、富贵人家宴饮欢聚的去处。

行不多时,但见前方灯火璀璨,一座气派非凡的园子映入眼帘。门楼高耸,悬着一方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中山园”。

字笔力遒劲,如若苍龙出海,气势磅礴。

两侧楹联乃是:“名震塞北三千里,味压江南十二楼”,端的是豪气干云。

此园之所以名“中山”,盖因东家祖籍源自中山府,其招牌佳酿“千日春”所用原料、酿造技法皆承自中山古法,故以此冠名。

谭花在门前驻足,松了拽着杨炯的手,微喘了口气,脸颊因疾走而泛着红晕,在门前灯笼映照下,更添娇艳。

杨炯整了整被她扯得有些凌乱的衣襟,四下打量,轻笑道:“谭指挥不是说要押我去牢房,好生整治么?怎的到了这风雅之地?莫非这中山园的雅间,比诏狱的刑房还厉害?”

“要死呀!”谭花闻言,俏脸更红,瞪了他一眼,那眸子在灯下亮晶晶的,三分嗔怒,七分羞意,“再胡说,真送你进去尝尝滋味!”说罢,却是不由分说,拉着他便往园内走去。

进了大门,景象豁然开朗。

但见园内引活水成溪,蜿蜒流过,溪上架着几座小巧的石拱桥。沿岸遍植花木,此时虽已入夜,然各处悬挂着琉璃灯、明角灯、纱灯,照得园中亮如白昼。

那七月里的荷花在池中开得正盛,晚风过处,送来阵阵清香,混着酒香、菜香,煞是诱人。

主楼是一座三层飞檐画栋的建筑,雕梁绣户,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夹杂着高谈阔论、吟诗作赋的人声,端的是一派盛世繁华、文人雅集的景象。

谭花显然不欲招摇,拉着杨炯,避开人群,沿着游廊快步而行。廊下也坐了不少客人,或独酌,或对饮,或三五成群,议论风生。偶有人瞥见谭花那身显眼的皇城司官服,皆是一怔,随即噤声侧目。

谭花只作不见,径自进了主楼。

楼内更是热闹非凡。

一楼大厅极为开阔,设着数十张黑漆方桌,此刻几乎座无虚席。中央一座小小的戏台,正有说书先生拍着醒木,讲一段前朝演义,台下叫好声不时响起。

四周靠墙处,则多设雅座,以屏风略作隔断。

跑堂的伙计穿着统一的青色短衫,肩搭白巾,托着菜盘酒壶,在桌椅间穿梭如游鱼,吆喝声、算盘声、杯盘碰撞声,交织成一曲喧腾的市井欢歌。

谭花脚步不停,拉着杨炯直上三楼。

三楼格局又自不同,回廊环绕,一间间隔出的雅室门上悬着“甲”、“乙”、“丙”、“丁”等字号木牌,显得清静许多。

然则廊间靠窗处,亦设有一些散座,此时也坐了不少客人,凭栏远眺园景,或低声交谈。

谭花目光扫过,见靠西窗边尚有一张空桌,便扯了杨炯过去坐下。

此桌位置略偏,但视野颇佳,窗外正对着园中一泓碧水,水上荷叶田田,数点灯火倒映其中,随波摇曳,别有情趣。

杨炯坐定,环顾四周,见廊间来往之人,大多衣着光鲜,气度不凡,显是官宦子弟、文人墨客之流。

他不由笑着揶揄:“小花,你这请客,也忒实在了些。既来了这中山园,怎不定个雅间?在这廊间散座,人来人往的,说话也不便宜。莫非是囊中羞涩,舍不得那雅间的开销?”

谭花闻言,果然瞪起一双杏眼,压低声音道:“你这人,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当谁都跟你同安郡王一般,金山银海,挥金如土?我那点俸禄,还要养手下兄弟,能请你来这儿,已是天大的面子了!”

话虽如此,她眼角却微微弯起,显然并非真恼,只是习惯性地斗嘴。

杨炯见她这般模样,心中爱极,面上却故作委屈:“是是是,谭指挥清正廉洁,两袖清风,佩服佩服。只是……”

他凑近些,声音更低,带着戏谑,“只是我听说,这中山园的‘醉仙鹅’、‘兰花煨熊掌’乃是一绝,姐姐既请客,总该让我尝尝鲜吧?不然回去跟人说起,谭指挥请我在中山园吃饭,就点了几个小菜,岂不堕了您的威名?”

“你闭嘴!”谭花轻啐一口,脸上飞红,“你从小在长安长大,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这些东西,平日送到你府上,怕你瞧都不瞧一眼。偏到我请时,就专拣贵的点,分明是没安好心,想让我破产!”

杨炯哈哈大笑,不再逗她。他本就不是挑剔之人,行军打仗时,粗粮野菜也能下咽,此刻这般说,无非是情人间的玩笑罢了。

正说笑间,一个机灵的伙计已小跑着过来,躬身笑道:“二位客官,用些什么?小店有上好的千日春,还有刚到的黄河金鲤、塞北黄羊……”

谭花不待他说完,便熟练地点道:“一盘椒盐炙骨,一碟糟鹌鹑,一碗鸡髓笋,再配四样时鲜小炒,拣你们拿手的上。嗯……主食要蟹肉小饺儿和碧粳米饭。酒嘛……”她顿了顿,似是下了决心,“先上两坛千日春!”

伙计高声应了,转身去了。

杨炯听她点的菜,虽不算寒酸,但也绝非中山园的精髓,待伙计走远,方扶额苦笑:“我说谭指挥、好姐姐,我好歹……也算你未来夫君吧?你就请我吃这些?

那炙骨、鹌鹑,街头小店也能做得;这中山园的‘八宝葫芦鸭’、‘玉带虾仁’、‘荷花鱼肚’……你是一样不提啊!还有那醉鹅、熊掌……”

“你少来!”谭花打断他,嘴角却噙着笑,为自己“精打细算”的胜利颇有些得意,“我点的这些,清爽可口,配酒正好。那些大油腻的,吃了反倒败兴。”

见杨炯还要开口,她忽地凑近些,声音低柔下来,带着几分罕见的羞涩,“你……你若真想吃那些,往后……往后我做给你吃便是。我厨艺还过得去,保准不比这园子里的大师傅差。”

杨炯听了,眼睛顿时一亮,如获至宝,立刻顺杆往上爬:“此话当真?那说好了,以后你得给我做一辈子饭!早膳、午膳、晚膳,外加宵夜点心,一样不能少!”

“想得美!”谭花白他一眼,颊上红云更盛,“当我是你府里雇的老妈子呀?美得你!”话虽如此,眼中却流淌出柔情蜜意,怎么也遮掩不住。

说话间,酒菜已陆续送上。

那千日春果然名不虚传,酒坛一开,一股醇厚绵长的香气便弥漫开来,闻之欲醉。

伙计又送上一套温酒用的注子(执壶)和注碗(温碗),注碗中注入热水,将盛酒的注子坐于其中温着,甚是周到。

谭花亲手执壶,为杨炯斟满一杯,又给自己也倒上。她举起杯,望着杨炯,方才的泼辣飒爽敛去不少,眸中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一句话:“这第一杯,贺你平安归来。”

说罢,仰头一饮而尽,姿态豪迈,不减江湖儿女本色。

杨炯心中暖流淌过,亦举杯饮尽。

酒液入喉,初时温润,继而一股暖意散向四肢百骸,果真是好酒。两人相视一笑,许多未尽之言,似乎都在这杯酒中了。

正待谭花再开口说些什么,忽听得楼下传来一阵喧哗之声,起初尚小,渐渐竟有鼎沸之势,将楼内的丝竹说书声都压了下去。

杨炯与谭花所在的窗边,正听得真切。

只听一个苍老而激动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官腔:“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那同安郡王杨炯,虽是梁王嫡子,陛下信重,然则行事也太过跋扈!

鬼樊楼一案,牵连官员上百,岂能不经三司会审,不明正典刑,便擅作主张,游街示众,公然处决?

此例一开,国法何在?朝廷威严何存?

陛下革其‘燕王’封号,乃是正本清源之举!依老夫看,还罚得轻了!”

此言一出,顿时引来一片附和与反对之声,如同冷水滴入沸油,炸开了锅。

一个粗豪的声音立刻出声反驳:“这位老丈,话不能这么说!鬼樊楼那是什么地方?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贩卖人口、逼良为娼、私设刑狱、残害孩童……哪一桩不是天理难容?

多少年了,谁敢去捅这马蜂窝?那些官儿,穿着朝廷的官服,做着魔鬼的勾当!同安郡王那是为民除害,是青天大老爷!

要不是他,这长安城底下还不知道要埋多少冤魂呢!陛下革他王号,那是……那是……”

这说话的看其穿着,明显是个略有家资的平头百姓,他找不出合适词句,憋了半天,只得喊道,“那是陛下一时没想明白!郡王爷远走万里,收复西域,回来就忙着赈灾,这样的好王爷,咱们百姓认!”

“说得对!”又有几个市井声音附和,“郡王爷心里有咱们老百姓!打仗是为国守土,赈灾是救民水火,除鬼樊楼是替天行道!这样的王爷,咱们盼还盼不来呢!”

这时,一商贾模样的中年人悠悠叹道:“各位,各位,话虽如此,可郡王爷行事,也确有可商榷之处。

譬如此番赈灾,严令粮价不得肆意上涨,虽是恤民之心,可这……这商贾之道,贵在流通,价随市涨,本是天理。强行压价,且不说我等小本经营艰难,这‘法理’二字,总该讲一讲吧?

今日能为一事压价,明日焉知不会为他事夺产?长此以往,谁还敢尽心经营?岂不是寒了天下商贾之心?”

他话音刚落,靠近楼梯口一张桌上,一个穿着锦缎华服、头戴金冠的年轻世家子便嗤笑出声,声音清亮,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哎哟,我当是谁,原来是‘聚丰号’的周掌柜!怎的,南洋商路重开,你家跟着王府的船队,贩丝绸茶叶,赚得盆满钵满时,怎不见你讲‘法理’,嫌钱扎手?

如今郡王爷为了不让灾民饿死,平抑些粮价,你就跳出来喊‘寒心’了?

真是笑话!

郡王爷什么身份?弘农杨氏嫡子,咱们五姓七望年轻一辈的翘首!他那夫人掌着江南九道航运,富可敌国!

说句不中听的,你那点家当,在郡王爷眼里,恐怕连‘苍蝇腿’都算不上!也值当花心思去‘夺’?哈哈哈!”

这世家子一番话,引得周围几个同样衣着华贵的同伴哄堂大笑。

那周掌柜面红耳赤,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另一边角落,几个穿着劲装、携带兵刃的汉子,一直冷眼旁观。

此刻,其中一人阴阳怪气地开口道:“是啊,同安郡王自然是‘厉害’的。打仗厉害,赚钱厉害,收拾起咱们这些舞刀弄枪的粗人,更是厉害得紧。

自从这镇武司成立以来,多少江湖门派烟消云散?多少兄弟要么低头归顺,要么家破人亡,要么锒铛入狱?

嘿嘿,从前咱们虽然散漫,倒也自在。如今么……哼,自然是‘天下太平’,‘规矩森严’喽。

郡王爷的‘丰功伟绩’,咱们这些草莽之人,可是‘铭感五内’啊!”这话说得咬牙切齿,怨毒之意,溢于言表。

先头那致仕老官员的声音又响起来,痛心疾首:“尔等竖子,懂得什么?治国岂能只凭一时意气,快意恩仇?需知‘纲常法度’,乃立国之本!

杨炯倚仗父势,结交内宫,擅权专断,此乃权臣之兆!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尔等百姓,只图眼前小利,不见长远大害!还有你们这些世家子弟,不思劝谏陛下,反与同流,为虎作伥,真是愧对祖宗!”

那世家子毫不示弱,反唇相讥:“老大人,您致仕多年,怕是久不闻窗外事了吧?如今朝堂,石相推新政,梁王总大纲,郡王爷奔波内外,所做所为,哪一桩不是为这大华江山社稷?

您口中的‘纲常法度’,若只能庇佑鬼樊楼那样的蠹虫,那不要也罢!至于我等世家,跟着郡王爷拓商路、立军功,为朝廷效力,为家族争光,正是光耀门楣,何来‘愧对祖宗’一说?

倒是老大人您,尸位素餐多年,可曾有何建树?”

“你……你放肆!”老官员气得发抖。

“说得有理!”百姓那边又有人喊,“咱们不管什么权臣不权臣,咱们就知道,谁让咱们有饭吃,有太平日子过,咱们就认谁!”

“商人重利,也要取之有道!发灾难财,本就该管!”

“武林门派目无法纪,早该整治!”

……

楼内顿时吵作一团,支持者、反对者、冷嘲热讽者、愤愤不平者,各执一词,声浪几乎要将屋顶掀开。

其他雅间里的客人也有被惊动,纷纷开门探头观望,或加入议论。

一时间,这中山园三楼,竟成了辩论杨炯功过是非的喧嚣战场。

杨炯坐在窗边,听得津津有味,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时而哑然失笑,仿佛楼下争论的中心人物并非自己。

然而,谭花却早已面罩寒霜,柳眉倒竖,一双玉手紧紧攥着酒杯,青筋暴起。她胸膛起伏,那身皇城司官服下丰腴的身段,因怒气而更显惊心动魄。

对她而言,杨炯是她在这世上最亲之人,是曾与她生死与共、肌肤相亲的夫君。

杨炯是何等样人,她比谁都清楚。或许风流了些,或许手段激烈了些,但那一颗为民为国、披肝沥胆的赤子之心,绝无虚假!

如今听着楼下这些污言秽语、恶意揣测、阴阳怪气,简直比刀剑加身还要令她难受。

眼见那致仕老官越说越不堪,竟将杨炯与“权臣”、“国贼”并列,谭花眼中寒光一闪,再也按捺不住。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谭花一掌拍在桌上,杯盘碗碟齐齐一跳。她霍然起身,也不走楼梯,单手在栏杆上一按,身姿矫若游龙,竟直接从三楼廊间翩然跃下。

这一下变故突然,满楼喧哗为之一静。

众人只见一道黑红身影如鹰隼般掠下,稳稳落在一楼大厅中央,她面若冰霜,杏目含威,扫视全场,目光所及,人人皆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

“锵啷”一声,宝剑春神已然出鞘,剑光流转,在满堂灯火下熠熠生辉。

谭花手腕一抖,众人来不及反应,只觉得眼前一花,旁边一张长桌“咔嚓”一声,竟被当中劈成两半,轰然倒地。

满场死寂,落针可闻。

谭花持剑而立,声音清冷如冰:“本指挥,皇城司谭花。尔等在此公开谤议朝廷公卿,攻讦国策,煽惑人心,是想造反不成?!”

那致仕老官被她气势所慑,后退半步,但兀自强撑道:“谭指挥!老夫……老夫乃是就事论事!即便是陛下,也尚能择善而从,广开言路!莫非同安郡王比陛下还大,说不得、碰不得了?此非‘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乎?”

谭花眸光陡然锐利如剑,寒声道:“好一个‘就事论事’!你口口声声‘陛下’、‘言路’,却句句离间天家君臣,影射郡王有不臣之心,动摇国本!

此等言论,与敌国细作散布谣言、乱我民心何异?!”

她猛地提高声调,厉喝道:“来人!将此蓄意离间君臣、祸乱我大华根基之徒,拿下!押回皇城司,细细勘问!”

话音未落,从大厅角落、楼梯暗处、甚至窗外,倏然掠出十数道身影,他们皆作寻常酒客、伙计打扮,但动作迅捷无比,出手如电,瞬间便将那老官员及其同桌几人制住,反剪双手。

老官员吓得魂飞魄散,嘶声喊道:“谭花!你滥用职权,堵塞言路!我要去御史台告你!去登闻院击鼓!”

谭花冷笑一声,环视四周噤若寒蝉的众人,朗声道:“告我?尽管去!朝廷自有法度,从未闭塞言路!若有实据,有忠言,有良策,尽管依律上书、敲鼓鸣冤!陛下与朝廷,自会明断!”

她顿了一顿,声音更冷:“若是只敢在此等场合,藏头露尾,挟私泄愤,逞口舌之快,妄议朝政,诽谤大臣,散布流言……

那便是居心叵测,其心可诛!与那阴沟里的老鼠何异?徒令真正有识之士耻笑!”

这番话,义正辞严,掷地有声。

登闻院上书、击登闻鼓,确是朝廷设立的直达天听的渠道,但要求甚严,若查实诬告或所言不实,反坐其罪,处罚极重。

在场众人,发发牢骚、议论朝政可以,真要他们赌上身家性命去敲那登闻鼓,却是无人有这般胆魄。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脸上红白交错,又是羞惭,又是畏惧。方才争论最激烈的几桌人,更是低下头去,不敢与谭花的目光相接。

满楼气氛,尴尬凝滞到了极点。

谭花不再多言,冷哼一声,对皇城司属下挥挥手:“带走!”

随即,她不再看众人,身形一纵,竟又顺着柱子借力,轻巧地翻回三楼廊间,落回杨炯桌旁,面不红,气不喘。

杨炯早已为她斟满了一杯酒,推到她面前,苦笑道:“好姐姐,他们要说,便由他们说去。无非是些在野清议,或为己谋,或泄私愤,或人云亦云。

自从那位颜夫子自缢,他们这一系早已群龙无首,成不了什么气候了。你这般动怒,反倒显得咱们心虚似的。”

谭花余怒未消,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哼道:“我就是看不惯!这群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既无治事之才,又无公允之心,终日只知空谈,站在自家一亩三分地上指手画脚!

满嘴的仁义道德、江山社稷,肚子里装的,不是生意经,就是酸腐气!他们懂得什么实务艰难?懂得什么边关烽火、灾民涕泪?也配来议论你的功过?!”

杨炯见她气得脸颊绯红,胸口起伏,不由莞尔,心中却是暖意融融。

当即,杨炯握住她的柔荑,温声道:“好了好了,莫气坏了身子。有你信我、懂我,便足够了。来,喝酒。”

谭花被他温热的手掌一握,怒气消了大半,脸上微热,抽回手,低声道:“这外面吵吵嚷嚷,烦死个人。你……你去甲字号房等我,我……我去换身衣服,咱们在房里安安静静喝。”

说着,也不等杨炯回答,迅速起身,身影一闪,便消失在廊道转角处。

杨炯先是一愣,随即恍然,摇头失笑。

原来这“母老虎”早已定好了雅间,方才拉他坐散座,只怕是故意逗他,抑或是真有些“抠门”心思作祟。

想到谭花方才那番维护自己的急切模样,又想到她此刻去更衣的用意,杨炯心头一热,一股柔情夹杂着期待涌上心头。

当即,杨炯仰头将杯中残酒饮尽,整了整衣袍,便依言起身,去寻那甲字号房。

甲字号房位于三楼最东端,颇为幽静。

杨炯找到门前,轻轻推开。

室内宽敞,陈设典雅,紫檀雕花桌椅,墙上挂着名人字画,多宝格上摆着些古玩瓷器。临窗一张暖榻,设着矮几,铺着锦褥。

里间用一架十二扇的绢素屏风隔开,隐约可见后面是一张垂着锦帐的拔步床。

窗扉半开,晚风送入荷香,驱散了屋内的些许闷热。

杨炯掩上门,在桌边坐下,自斟了一杯茶,一边啜饮,一边想着谭花更衣后会是什么模样,心头不禁有些火热,又有些好笑地期待。

他却不知,方才他进这甲字号房时,廊道另一头转角处,一张靠窗的桌子旁,两位年轻女子正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其中一位女子,穿着鹅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眉眼灵动,赫然正是杨炯的堂妹杨然。

她对面的女子,则是一身月白绣折枝兰花的软烟罗裙,云鬓微松,簪着一支点翠蝴蝶簪,容貌清丽,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轻愁,正是杨然的闺中密友,令狐嬗。

“咦?那不是我哥吗?他怎么也来这儿了?”杨然放下手中的筷子,惊讶地低声道。

令狐嬗原本黯淡的眸光,在看清杨炯进入甲字号房后,倏然一亮,宛如投入石子的湖面,漾起层层涟漪。

杨然何等了解自己这位姐妹,见状立刻警惕起来,伸手在令狐嬗面前晃了晃,压低声音道:“喂!令狐嬗!我警告你,你那点小心思给我收起来!那是我哥!亲堂哥!你别打他主意!”

令狐嬗被她看穿,也不着恼,反而拉起杨然的手,轻轻摇晃,软语道:“好妹妹,你这是什么话?我岂是那等不知轻重的人?只是……”

她眼圈微微一红,愁容再现,“只是我如今这境况,你也是知道的。家里逼得紧,那钱惟演……我都打听过了,年纪大我许多且不说,家中已有两房妾室,性情又颇古板。

我若嫁过去,这辈子只怕……

今日拉你出来,原是想借酒浇愁,谁知天可怜见,竟在此遇见王爷。王爷见识超卓,智谋深远,或许……或许能为我指点一条明路也未可知。

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帮我一回,好吗?”

令狐嬗声音婉转,带着哀求,眼眶中泪光盈盈,我见犹怜。

杨然本就是个心软的性子,自来到长安,也就令狐嬗与另一位好友庾信眉与她最为交好。

庾信眉如今忙着赈灾运粮,分身乏术,只有令狐嬗常陪着她。此刻见好友如此凄楚,又思及那桩荒唐婚事,心中天平早已倾斜。

令狐嬗察言观色,知她意动,立刻趁热打铁,拉着她起身:“好妹妹,我们就去请教一下王爷,问个主意,绝不纠缠,说完便走,可好?难道你真忍心看我跳入火坑?”

说着,已不由分说,拉着杨然便往甲字号房走去。

杨然半推半就,心中七上八下,既觉不妥,又实在不忍拒绝好友,只得跟着。

两人来到甲字号房门前,令狐嬗深吸一口气,轻轻叩响了门扉。

房内,杨炯正神游天外,忽闻敲门声,只道是谭花回来了,心中一喜,应道:“进来。”

同时起身,脸上已带了笑意,准备迎接。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进来的却不是预想中那个飒爽或娇媚的身影,而是两张熟悉又令人意外的少女面庞。

“哥~~!”杨然有些尴尬地唤了一声。

“王爷安。”令狐嬗则盈盈一福,礼数周全,声音柔美,抬眼看向杨炯时,眼波流转,似有无限心事欲诉还休。

杨炯愣住了,脸上笑意微僵:“你们……怎会在此?”

他心中暗暗叫苦,谭花随时可能回来,若是撞见这场面,以她那性子,怕是又要掀起一场风波。

令狐嬗不等杨然回答,已闪身进屋,顺手轻轻带上了房门,动作自然流畅。

来到屋内,抬起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望着杨炯,轻声道:“王爷恕罪,冒昧打扰。实是……实是遇到了难处,走投无路,恰巧在此遇见王爷,犹如溺水之人见到浮木,不得不厚颜前来,求王爷指点迷津。”

这话语恳切,姿态放得极低,倒是让人难以拒绝。

杨炯眉头微蹙,看了一眼杨然。

杨然无奈地摊摊手,示意自己是被拉来的。

杨炯心下明了,狠狠瞪了杨然一眼,只得请二人坐下,耐着性子道:“令狐小姐言重了。有何难处,但说无妨。只是本王俗务缠身,恐怕未必能帮上忙。”

令狐嬗在杨炯对面坐下,未语先叹,眉间愁绪更浓:“王爷想必也听闻了,家父……有意将妾身许配给翰林院钱惟演钱学士。”

她顿了顿,偷眼观察杨炯神色,见他并无太大反应,才继续道,“钱学士固然是饱学之士,然年齿与我相差悬殊,且……且家中已有眷属。

我虽不敢自比郑夫子、潘将军,却也读了几本书,略知礼义,实不愿为人继室,与妾媵争宠度日。

可家父心意已决,我多方哀求无效,母亲亦无能为力。眼看婚期将近,妾身五内俱焚,彷徨无计。

素闻王爷睿智仁厚,恳请王爷……救我一救!”

说着,竟起身又要下拜,泪珠已在眼眶中打转。

令狐嬗这番话说得哀婉动人,将一个被家族利益牺牲、无力反抗的弱女子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加之她容貌本就不俗,此刻泪光点点,娇喘微微,更添几分我见犹怜的风致。

一旁杨然听了,都觉心酸,眼巴巴望着杨炯。

杨炯心中却是明镜一般。

令狐家也算是京中大族,令狐嬗之父将其许给钱惟演,无非是看中钱惟演乃石介新政中提拔的“新贵”,且有望更进一步,意在联姻固权。

这等世家内部的利益交换,他虽不喜,却也不便直接插手。

更何况,令狐嬗此刻神态语气,隐隐透出的,绝非仅仅是求助那么简单。

一念至此,杨炯沉吟片刻,斟酌词句,缓缓道:“令狐小姐的处境,本王略有耳闻,深表同情。

然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乃人伦常理。

钱惟演此人,本王倒也知晓一二,虽说年纪稍长,家中已有妾室,但其人品端方,学问扎实,颇得石相看重,前程远大。

令尊择此佳婿,想必也是为小姐长远计。

小姐青春正盛,或许觉得委屈,但世事难全,有时……退一步,未必不是海阔天空。”

这话说得四平八稳,既点出钱惟演的“优点”和其父的“苦心”,又委婉暗示此事他不宜插手,实是拒绝。

令狐嬗听罢,眼中期待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脸色白了白,低下头,绞着裙角,半晌不语,那副失落哀伤的模样,任是铁石心肠看了,也要生出几分不忍。

杨炯心中暗叹,却知此时绝不能心软。

当即,正欲给杨然使个眼色,让她速速带令狐嬗离开,以免横生枝节,忽听得门外廊道上传来轻盈却熟悉的脚步声,紧接着,房门被“咚咚”叩响,一个清亮中带着几分娇慵的声音响起:“等久了吧?我回来了!”

屋内三人俱是一惊。

杨炯暗道“不妙”,杨然也慌了神。

唯独令狐嬗,在最初的惊愕过后,眼中忽地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反应极快。

她一把拉住尚在发愣的杨然,低声道:“快躲起来!”

竟不由分说,拉着杨然便朝里间那架屏风后的拔步床跑去。

“喂!你……”杨然猝不及防,已被她拽到床边。

令狐嬗迅速掀开一侧垂下的锦帐,将杨然先推了进去,自己随后也钻入,又将帐子小心掩好。

这一系列动作,竟在电光石火间完成。

杨炯目瞪口呆,还没来得及出声阻止,房门已被推开。

只见谭花端着一个青瓷炖盅,款步走了进来。她果然已换了装束,褪去了那身威严冷肃的黑红皇城司官服,穿着一袭浅碧色轻纱裁就的广袖长裙。

那纱极薄,在室内灯光映照下,隐约透出内里月白色的抹胸轮廓,和一抹惊心动魄的雪腻肌肤。外头松松罩着一件银红色织金昙花纹的锦缎半臂,却未系紧,衣襟微敞,恰恰将那纱裙下的曼妙曲线、尤其是胸前那傲人的丰盈,勾勒得若隐若现,撩人心魄。

她刚沐浴过,一头乌发未完全干透,只用一根碧玉簪子松松绾了个髻,几缕发丝垂在颊边,衬得肌肤如玉,面泛桃花。

卸去了官妆,只淡淡描了眉,点了绛唇,少了三分英气,却添了十分娇媚,尤其那双眸子,水光潋滟,含着笑意与情意看向杨炯时,简直能将人的魂魄勾了去。

见杨炯直愣愣地看着自己,一副呆样,不由“噗嗤”一笑,眼波流转,嗔道:“死样儿!一会儿……给你看个够!”

声音又柔又媚,与先前在楼下厉声叱喝时判若两人。

这般说着,谭花端着炖盅来到桌边,挨着杨炯坐下,将那青瓷盅往他面前一推,脸上红晕更甚,声音也低了几分,带着羞意吩咐:“喝了!”

杨炯被她这身打扮和突如其来的柔情弄得心神荡漾,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这……这是何物?”

谭花飞了他一眼,佯怒道:“少装傻!虎鞭汤!我特意让厨房炖的,趁热喝!”

“啊?!”杨炯这回真傻了,看着那盅汤,哭笑不得,“小花,你……你听我说,这虎鞭汤,其实里头主要就是些……呃,蛋白质!跟那猪蹄筋、牛蹄筋的成分差不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嗯……那种功效!都是人们以形补形的臆想罢了!”

谭花哪里肯信?只当他是不好意思,或是推脱。

她杏眼一瞪,索性自己端起炖盅,拿起汤匙,就要往杨炯嘴里送:“你少跟我掉书袋!你比太医还懂?赶紧的,乖乖喝了!不然一会儿……一会儿若……有你好受的!”

说到最后,声如蚊蚋,脸已红透,但那态度却是坚决无比。

杨炯见她这般坚持,又是感动,又是好笑,正想着如何拒绝,又不拂她好意,还能巧妙化解眼前这“床榻藏人”的尴尬局面……

谁知,就在谭花端着汤匙,快要凑到杨炯唇边时,那屏风后的拔步床内,竟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吸气声和一点似有似无的闷笑。

谭花是何等人物?

皇城司指挥使,武功高强,耳力目力远超常人!

方才进门时,心神大半系在杨炯身上,未曾留意屋内异样。此刻这细微声响近在咫尺,岂能逃过她的感知?

谭花动作陡然僵住,脸上柔情蜜意瞬间褪去,转为惊疑,继而化为冰冷的厉色,眸光如电,倏然射向那架屏风。

“谁?!”谭花一声低叱,手中汤匙“当啷”一声落回炖盅。

她甚至来不及放下汤盅,右手在旁边凳子上一拍一撩,那黑檀木凳竟被她一脚踢得疾飞而起,挟着风声,直撞向屏风。

与此同时,左手将炖盅往桌上一顿,右手已闪电般探向腰间。

“锵——!”

清越龙吟声中,春神出鞘,寒光映得满室生辉。

谭花身形如鬼魅般掠起,剑尖震颤,化作一点寒星,紧随飞出的木凳之后,直刺屏风之后、锦帐低垂的拔步床。

“藏头露尾!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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