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森然的目光扫过王帐外瑟瑟发抖的亲卫,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仿佛是从九幽寒冰中挤出:“传我命令,自今日起,黑帐部境内,凡私藏南人书册、私学南人文字者,一律收押!凡聚众讲习者,格杀勿论!我要让这片草原,再也听不见一个南人的字!”
铁蹄与狼嚎再次撕裂了草原的宁静。
这一次,屠刀对准的不再是敌人,而是自己的同胞。
一场名为“清毒”的大清洗,以雷霆万钧之势席卷了整个黑帐部。
那颜氏的义塾成了首要目标。
当拓跋烈的亲卫队如凶狼般扑来时,她没有丝毫慌乱。
她迅速将几个年龄最小的孩童藏入草料堆深处,而后独自迎向了那一张张狰狞的面孔。
“那颜氏!你背叛狼神,蛊惑民众,跟我们走一趟!”为首的百夫长厉声喝道。
她坦然地伸出双手,目光越过他们,望向远处惊恐的牧民,平静地说道:“我只教孩子们认字,好在冬天能分清哪种草药可以救命。”
在她被铁链锁住的瞬间,一名亲卫在她耳边低声讥讽:“进了王庭的地窖,我看你还怎么教人认‘自由’这两个字!”
那颜氏没有回答。
被押入阴冷潮湿、只靠一扇天窗透进微光的地窖后,她靠着满是霉味的墙壁坐下,闭上了双眼。
从第二天起,她每日清晨都会用指甲,在粗糙的土墙上,用力划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第三夜,万籁俱寂,隔壁囚室忽然传来一阵压抑而剧烈的咳嗽声。
那颜氏侧耳细听,那声音属于一个年轻的女孩。
她试探性地用指节,在冰冷的石墙上轻轻叩击了三下。
片刻后,墙的另一边,传来了两下微弱的回应。
“别怕,”那颜氏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如月光般清晰地穿透了石壁,“我是那颜氏。你可是因为私藏识字牌被抓进来的那个牧羊女?”
隔壁传来一声呜咽,夹杂着点头的动静。
那颜氏没有再问,她调整了一下坐姿,仿佛身处窗明几净的课堂,用一种近乎祷告的语调,开始低声背诵:“居家防疫三令。其一,饮水需煮沸,生冷不入口,可防腹泻之症……”
一句,一句。
在这座象征着禁锢与绝望的地窖里,知识的微光再次悄然点亮。
千里之外,洛阳紫宸殿。
刘甸看着杨再兴送来的加急军报,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
那颜氏被捕,完全在他的预料之中。
“陛下,拓跋烈已经疯了!竟对自己人动手!”杨再兴虎目圆瞪,请战心切,“末将请命,率一万精骑,直扑黑帐王庭,救出那颜氏,让他们知道我大汉天威!”
“救?为何要救?”刘甸放下军报,走到沙盘前,手指轻轻点在代表黑帐王庭的模型上,“一个倒下的那颜氏,会激起百个、千个站起来的那颜氏。她现在不是囚徒,而是一颗种子。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把种子挖出来,而是让它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生根发芽。”
他转身看向一旁的库伦:“传朕旨意,启动‘薪火计划’第二阶段。起草一份《囚徒启蒙章程》,用最简单的图文,讲述‘卫生’、‘互助’、‘律法’的道理。让‘萤火夜校’里那些识字的孩子,每家誊抄十份,夹进送往北境的救济粮里。记住,要用油纸包好,夹在干饼中间,让它看起来就像一张普通的包装纸。”
他又看向杨再兴:“你的任务更重。在屯田区,立刻开始演练‘非接触救援’。以我们控制的盐铁商队为掩护,让那些去边境交易的农妇,将《章程》里的关键段落背下来。我们要做到,就算没有纸,没有笔,每一个与我们接触过的人,都能成为一个移动的学堂。口传,即是留存!”
二人心中剧震,躬身领命:“遵旨!”
地窖中的日子在划痕的增加中流逝。
那颜氏很快摸清了守卫换班的规律,交接时会有半盏茶的空档,且新来的守卫会循例查看囚犯状况。
这一日,就在两名守卫交接、其中一人探头进来的瞬间,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子蜷缩成一团。
守卫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看清她的状况。
电光火石之间,那颜氏将一片早已藏于舌下、被体温捂热的微型油布条,闪电般塞进了那名守卫的靴子缝隙里。
整个动作快如幻影,守卫只觉脚踝处微微一触,再看时,那颜氏已经恢复了平静。
油布条上,是用炭末写下的《防疫功德碑》首段,字迹小如米粒:“分食则安,共饮则病。一人之疾,可祸全族……”
数日后,草原寒流来袭,疾病开始蔓延。
那名守卫的妻子不幸染上了时疫,高烧不退。
在萨满跳大神也无济于事时,他那略通汉话的弟弟,无意中发现了靴缝里那张神秘的布条。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他们按照上面的方法,严格执行沸水饮用、隔离病患、餐具分开。
十天后,他的妻子竟奇迹般地痊愈了。
又一个深夜,地窖的铁门被悄悄拉开一条缝。
那名守卫将一碗热气腾腾的奶粥放在门口,没有看那颜氏,只是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你教的‘分食则安’……是真的。谢谢。”
门,无声地关上了。但那颜氏知道,另一扇门,已经打开。
库伦的“影子教师”行动,借着这道门缝,精准地启动了。
通过与那名被感化的守卫建立的秘密联系,一批批曾受过雁口义塾训练的牧民妇女,以探监送饭为名,轮流进入地窖。
她们每次只待一炷香的时间,不交谈,不传递任何物品,只是在递过食物时,用口型对那颜氏说一句口诀,或是在手心划下一个字的笔画。
短短十日,这座阴森的地窖,竟真的成了一座运转高效的“地下义塾”。
那颜氏将收集到的零散信息整合,再通过叩击墙壁的方式,传授给隔壁以及隔壁的隔壁。
很快,整条地窖的囚犯,都成了她的学生。
就连那两名轮值的看守,也常常在巡视的间隙,靠在墙角,偷偷旁听。
一次授课中,隔壁那名年轻的牧羊女突然通过墙壁敲击发问,她的问题让所有人都沉默了:“老师,如果……如果酋首也生病了,我们……我们该不该用您教的方法救他?”
烛火在唯一的通风口摇曳,如星辰般微弱却执着。
那颜氏沉默了片刻,缓缓回答:“医者眼中没有仇人,正如阳光普照大地,从不分贵贱。”
众人心中皆是一颤。
当夜,拓跋烈心烦意乱,亲自巡查王庭。
当他走到地窖入口时,隐约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整齐划一、压得极低的诵读声:“……水要煮开,手要洗净,病从口入,非鬼作祟……”
他瞬间勃然大怒,一脚踹开地窖大门,厉声喝道:“谁在里面装神弄鬼!”
火把的光亮照亮了地窖内的景象,眼前的一幕让他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囚犯们没有惊慌,没有四散奔逃。
她们正围坐一圈,用木炭和灰烬,在地上练习着写字。
那颜氏端坐在中央,神情平静安详,仿佛置身于讲席之上,而非阶下之囚。
更让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是,在囚室的角落里,赫然站着他最信任的两名亲卫!
他们手里竟也握着自制的简陋识字木板,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大字:“恕”、“仁”。
“你们……你们想死吗?!”拓跋烈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
一名头发花白的妇人缓缓站起,直视着他燃烧的怒火,一字一句地说道:“酋首,如果学会一个字就得死,那我们宁愿在死前,做个明白人。”
拓跋烈踉跄着后退一步,如坠冰窟。
月光透过天窗,冷冷地洒下,照亮了那颜氏身后那面被指甲划满痕迹的墙壁。
那些横竖交错的道道划痕,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组成了一个个完整的汉字,密密麻麻,铺满了整面墙。
它们不再是计日的符号,而是一场无声的雪崩,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彻底吞噬着旧秩序的根基。
拓跋烈狼狈地转过身,逃也似地冲出了地窖。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仿佛被一块巨石压住。
他知道,用火烧、用刀砍、用监狱关,都无法熄灭那已经燎原的星火。
他抬起头,望向夜空中那轮孤寂的弯月,眼中最后的挣扎与迷茫彻底熄灭,化为一片死寂的疯狂。
他知道,想要净化这片被“污染”的土地,光靠凡人的力量已经不够了。
要向伟大的腾格里证明自己的虔诚,要让祖先的荣光重现,他需要一场更宏大、更纯粹、更血腥的仪式。
春寒未尽,一场献给狼神的出征祭,必须提前举行。
而这一次的祭品,将远比牛羊更为贵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