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郭勋再次跪倒,这一次,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断与热切,“臣斗胆进言!细川氏悖逆狂妄,不识抬举,其贡铜之请,可暂置一旁,冷他一冷!然我朝所需,岂止于铜?边镇用度日繁,太仓银库……”他点到即止,随即话锋一转,如出鞘利刃,“金银!陛下!倭国虽蕞尔小邦,然其石见等地,盛产白银!品质之佳,远胜吕宋所出!”
“白银?”朱厚照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两个字,仿佛带着某种魔力。铜是铸钱之本,而白银,则是东南赋税折色、官俸军饷、宫廷用度乃至他内库私帑日益依赖的硬通货!太仓银库的虚实,他来到这个世界以来已深有体会。
再说他为什么不遗余力保留市舶司?贸易是其一,那是自己用来搅动日本不安的大杀器!自己所求者就是为了大内氏的银,郭勋的确很聪明,发挥主观能动性,沿着这条线知道了大内氏有银。
“正是白银!陛下!”郭勋捕捉到了皇帝眼中那一闪而逝的精光,心中大定,知道自己这步棋走对了。他加重了语气:“臣之策,便是绕过冥顽不灵的细川氏!着令潜伏倭国西陲之锦衣卫,设法秘密接触大内氏核心人物!向其明示天朝宽仁浩荡之意:前番劫掠之事,若大内义兴能幡然悔悟,亲上谢罪表章,并献上足额之赔款以示诚意……”他顿了顿,清晰地吐出最关键的条件,“则我大明朝廷,念其悔过之心,亦非不能……赐予其勘合符信!”
暖阁内一片寂静。只有炭火燃烧的哔剥声格外清晰。朱厚照靠在宽大的御座中,目光投向暖阁深处跳动的火焰,久久不语。
郭勋的策略清晰而大胆:以撤销毛利氏勘合为诱饵,细川氏断然拒绝;转而以赐予大内氏勘合为更大的诱饵,但前提是大内氏必须认错、赔款,并且……进贡白银!这一手反制,不仅绕开了细川氏的刁难,更将贸易的主动权牢牢抓回手中,甚至可能开辟一条更珍贵的白银通道。釜底抽薪,驱虎吞狼!妙!
朱厚照心中迅速盘算着利弊得失:白银的诱惑巨大,大内氏若真能取代细川成为主要朝贡者,其水军之强亦可为朝廷所用,至少能牵制那些不听话的倭寇。风险在于大内氏是否可靠,以及此举会否加剧倭国内乱,波及沿海。但权衡之下,利远大于弊!尤其是那白花花的银子……
时间仿佛凝滞。郭勋跪在地上,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擂鼓般的跳动。暖阁内的香气似乎也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成败,只在皇帝一念之间。
终于,那个声音打破了沉寂,平静无波,却带着乾坤独断的力量:“可。”
仅仅一个字,却让郭勋如闻仙乐,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弛,一股巨大的喜悦几乎冲昏头脑。成了!这一步险棋,终究是走通了!
“然,”朱厚照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错辨的警示,“此事务必机密!着令锦衣卫接洽之人,务必挑选最是机警沉稳、忠心可靠之辈!接触过程,须如履薄冰,步步为营。对大内氏,既要示之以天朝恩威,许以重利,更要使其深刻明白:此番机会,乃朕格外开恩,稍纵即逝!其赔款数额及日后贡银之额、成色、期限,须由我朝定夺,断无讨价还价之余地!若其虚与委蛇,或再生事端……”朱厚照的声音陡然转冷“则前罪并罚,勿谓言之不预!朕不介意给尼子氏勘合!” 他必须确保大内氏明白,这恩典背后是雷霆万钧的武力威慑。倭奴畏威而不怀德,恩威并施方是驾驭之道。
“臣遵旨!陛下圣虑周详,恩威并济,必能使大内氏慑服天威,感恩戴德!臣定当遴选手腕最是干练、心思最是缜密之锦衣卫干员,秘密潜入其境,谨慎行事,务求将此策行于无形,收其全功!绝不敢有负圣托!”郭勋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额头重重磕在金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成了!这桩差事若办得漂亮,不仅解了朝廷缺银之困,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在勋贵中的地位,都将牢不可破!他心中已开始飞速盘算该启用哪几个潜伏最深、最擅长纵横捭阖的锦衣卫心腹。
“嗯。”朱厚照淡淡应了一声,似乎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他重新拿起御笔,目光落回那份中断的奏疏上,仿佛方才那场牵涉千里之外、可能影响未来数年朝廷财源与海疆格局的重大决策,不过是随手批阅的一件寻常公务。这便是天子,一念动,而风云起。
“还有一事,”朱厚照并未抬头,笔尖在奏疏上流畅地划动着,语气随意,“卿前次奏报,提及倭国刀剑颇为精良?闻其国中亦有良工巧匠。若得便,令彼处留意,择选上品倭刀数柄,不拘长短,以锋利坚韧、装饰古朴者为佳,呈送入宫,朕欲一观其异域之巧。”
倭奴之贡银是国之重利,而这几把刀,则是他作为帝王的一点小小雅趣,亦是敲打郭勋:差事要办好,但朕的喜好,你也要时时记挂于心。
郭勋先是一愣,随即心中了然,立刻应道:“臣领旨!倭刀之利,确有其独到之处。臣定当嘱咐彼处用心搜求,必为陛下觅得真正神兵利器,不敢以凡品充数!”
他心中暗喜,皇帝这点“雅好”,正好给了他手下人接触大内氏核心时一个绝佳的、不那么引人注目的由头。进献宝刀,不正是表达诚意的绝佳方式吗?
“嗯。去吧。倭事重大,卿当尽心。”朱厚熜挥了挥手,目光始终未离奏疏,已是送客之意。
“臣郭勋,叩谢天恩!臣告退!”郭勋再次行了大礼,动作沉稳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振奋。他躬身,垂首,一步步极其恭敬地退至暖阁门帘处,方才转身,由毕云引着,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厚重的门帘落下,隔绝了内外。暖阁内,炭火依旧温暖。朱厚照放下朱笔,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御座中,目光投向窗外。虽隔着精致的窗棂和厚厚的明瓦,仍能感受到外面一片灰蒙蒙的、属于严冬的肃杀。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木的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
白银……石见银山……他的眼神变得狂热起来,仿佛穿透了这重重宫墙,望向了波涛汹涌的东洋。郭勋此策,如同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将如何扩散?大内氏会否就范?源源不断的白银能否真的流入太仓?而那个妄图利用自己的细川高国,得知勘合即将旁落大内氏时,又将是如何一副嘴脸?那种掌控一切的笑意,悄然浮现在这位天子的嘴角。
这种感觉太棒了,四年了,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不过即使失败了也没关系,不就是丢脸嘛,但是我又不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