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强地保持着它们被焚烧后的形态——那分明是纸张燃烧后留下的残骸!
他们没有在办公区那片令人心悸的灰烬旁过多停留。赵承平和侯亮平都明白,刚才的发现已经让他们从暗处的猎人,变成了可能已经暴露在猎物视野中的目标。多停留一秒,风险就增加一分。
两人继续保持着看似随意的步伐,沿着寺庙的侧墙,走向更深、更荒芜的后山区域。那里有一片未经修剪的小树林,主要是些本地常见的松树和杂木,因为常年无人打理,显得阴翳而潮湿。地面上铺着厚厚一层腐烂的松针,踩上去软绵绵的,悄无声息,却也让脚下泥泞不堪。空气中弥漫着松脂和腐叶混合的浓重气味,将寺庙前院的檀香味彻底隔绝在外。
穿过这片幽暗的小树林,视野豁然开朗,眼前正是那片被蓝色铁皮挡板围起来的扩建工地。
从这个角度看,工地的全貌更加清晰,也更显其荒凉。它就像一块贴在古寺这件锦袍上的、粗鄙不堪的补丁,突兀而丑陋。挡板在风雨的侵蚀下早已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变得灰蒙蒙的,有些地方的连接螺丝已经松动脱落,随着山风的吹拂,发出“哐啷……哐啷……”的、令人心烦的撞击声。
侯亮平停在了树林的边缘,压低声音说:“我在这里给你望风。”
赵承平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整圈挡板,很快,他便发现了一个理想的突破口。就在工地的一个拐角处,一块挡板的下半部分不知是被什么东西撞过,向内凹陷进去,与地面之间形成了一个半米多高的、不规则的三角形缺口。缺口边缘的铁皮被撕裂,翻卷着,露出锋利的、带着铁锈的毛边。
这个缺口,对于一个想要潜入的调查者而言,简直就是一份毫不设防的邀请函。
赵承平对侯亮平做了一个“明白”的手势,然后迅速而敏捷地压低身子,像一只灵猫,悄无声息地滑到了那个缺口旁。他没有立刻钻进去,而是先侧耳倾听,确认工地内没有任何异响,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探头进去,快速扫视了一圈内部的环境。
确认安全后,他没有丝毫犹豫,手脚并用地从那个狭窄的缺口钻了进去。
一进入工地内部,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是劣质水泥受潮后散发出的碱性味道,混合着钢铁生锈的铁腥味,以及积水中腐烂物的酸臭味,混杂在一起,令人闻之欲呕。
脚下是一片泥泞的汪洋。黄色的泥浆没过了他的鞋面,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需要用力才能将脚拔出来。工地上散乱地堆放着一些所谓的“建材”,但与其说是建材,不如说是一堆建筑垃圾。
赵承平的目光首先落在了一捆散开的钢筋上。
他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作为经验丰富的老侦查员,他办过工程领域的案子,对建筑材料有着基本的常识。眼前的这些钢筋,直径细得令人发指,目测绝不会超过10毫米,比民用自建房的圈梁主筋还要细。更可怕的是,这些钢筋并非正常的蓝黑色,而是通体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橘红色的浮锈,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出现了斑驳的锈坑。这根本不是合格的建筑用钢,而是从某个拆迁工地上回收来的、早已超过使用年限的废铁!用这种东西作为承重结构,盖起来的不是佛堂,而是活棺材!
赵承平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调整到静音模式,对着这捆锈迹斑斑的“夺命钢筋”,从不同角度、带着不同的景深,快速而冷静地连拍了数张照片。手机屏幕的微光中,那些锈迹显得格外狰狞,像一道道控诉罪恶的血痕。
他的视线接着转向旁边几堆破损的水泥袋。水泥袋的包装印刷得极为粗糙,上面只有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名为“金塔”的牌子,生产地址模糊不清。其中几个袋子已经破开了大口,灰扑扑的粉末状物体流淌出来,与地面的泥水混成一团,变成了灰黑色的泥膏。
赵承平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粉末。那粉末质地粗糙,里面甚至能摸到细小的沙粒和不知名的杂质。颜色也不是正常硅酸盐水泥的灰绿色,而是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机的灰白色。他几乎可以断定,这根本就是混杂了大量石粉和劣质添加剂的假冒伪劣产品,其标号和强度,恐怕连最基本的c15都达不到。
他又拍下了几张照片,将包装袋上的“金塔”牌商标和破口处流出的劣质水泥特写全部记录下来。这些照片,未来在法庭上,都将是无法辩驳的、将罪犯钉死在耻辱柱上的铁证!
赵承平的内心,此刻已经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冰冷的、透骨的寒意。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偷工减料和贪腐了,这是一种对生命的极端漠视!他们明知这里是公共宗教场所,是未来会有无数信众前来朝拜的地方,却依然敢如此丧心病狂地使用这些足以致人死地的劣质材料。这背后所隐藏的贪婪和冷血,已经超出了常人的想象。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工地最角落里的一个简易板房吸引了。
那是一个用蓝色夹心板搭建起来的临时工房,大概是工头或项目经理的临时办公室。板房的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看起来似乎很安全。然而,赵承平敏锐地注意到,旁边的那扇铝合金窗户,并没有完全关严,留下了一道约两指宽的缝隙!
一个巨大的诱惑摆在了他的面前。他知道,这种地方,最有可能存放着施工日志、材料采购单、甚至一些见不得人的账本!
赵承平的心跳开始加速。他看了一眼林子边缘的侯亮平,对方正警惕地注视着通往这里的唯一小路,并对他做了一个安全的手势。
他深吸一口气,迅速做出决断。他走到窗边,隔着玻璃向内望去。
里面的景象证实了他的猜测。一张破旧的办公桌上,凌乱地堆放着一叠厚厚的文件,旁边还有几个抽了一半的烟盒和一个满是烟蒂的玻璃杯。墙角,几个文件柜的柜门半开着,能看到里面塞满了各种图纸和册子。
地上还堆着更多文件和工具。
侯亮平在林子边放风,
他知道,赵承平在工地里的每一秒钟,都伴随着不可预知的风险。
时间,在极度的专注中,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侯亮平的后心已经沁出了一层冷汗,手心里也黏糊糊的。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因为紧张而略显急促的心跳声。
就在这时,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在小径的拐角处,一个身影出现了。
那是一个穿着灰色僧袍的工作人员,年纪约莫五十出头,身材瘦削,脸上带着一种长期劳作所特有的、麻木而疲惫的神情。他手里提着一个半旧的塑料水桶,另一只手则拿着一把用旧竹竿绑成的、几乎快秃了的大扫帚,正慢吞吞地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走来。
他似乎只是寺里负责打扫杂务的普通僧人,步伐迟缓,目光呆滞,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但侯亮平的神经却瞬间绷紧到了断裂的边缘!
他不知道这个人的身份,不知道他是敌是友。在这座已经被污浊的寺庙里,任何一个看似无害的人,都有可能是对方的眼线。无论如何,赵承平必须立刻撤出来!
侯亮平没有大喊,更没有做出任何夸张的动作。他只是将目光从那个扫地僧人身上移开,转向工地挡板的方向,然后,将一口气压在喉咙里,极其克制地、短促地发出了一个声音。
“咳!”
那不是一声自然的、因为喉咙不适而发出的咳嗽。那是一声干涩、沉闷、被刻意压低了音量的信号。这声音穿透力不强,却像一枚精准的子弹,瞬间射入了工地之内,射入了赵承平的耳中。
工地内,赵承平刚刚拍完最后一张照片,正沉浸在由那些伪劣建材带来的巨大震撼和冰冷愤怒之中。他的大脑正在高速运转,将这些物证与之前发现的纸灰、那个神秘的“居士”串联成一条完整的证据链。
侯亮平的那声咳嗽,如同平地惊雷,猛地将他从沉思中炸醒!
他浑身一激灵,所有纷乱的思绪在0.1秒内全部清空,取而代之的是一名老侦查员在面临突发状况时,近乎本能的冷静和战术反应。
他没有丝毫慌乱,第一时间将手机塞回最贴身的内袋,拉好拉链。然后,他以最快的速度扫视了一遍自己的脚下,确认没有留下任何不该有的痕迹,比如烟头或者纸屑。做完这一切,他立刻压低身子,像来时一样,敏捷而无声地朝着那个挡板缺口退去。
就在他即将钻出缺口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他知道,直接出去,身上沾满的泥污和慌张的神色,必然会引起怀疑。
他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迅速构建了一个“人设”——一个因为好奇而误入禁地、又因为路滑而摔了一跤的倒霉游客。
然后,他故意让自己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和狼狈,从缺口里“钻”了出来。在起身的那一刻,他甚至还故意让自己的脚在湿滑的泥地里滑了一下,身体一个趔趄,嘴里还配合地“哎哟”了一声,脸上则瞬间切换成一种略带尴尬和懊恼的表情。
他拍打着裤腿上明显的泥印,一边整理着有些凌乱的衣角,一边对早已等在那里的侯亮平“抱怨”道:“这什么破地方,想抄个近路看看风景,结果摔了一跤,真倒霉。”
这番表演,天衣无缝。
侯亮平也立刻进入了角色,他上前一步,关切地扶住赵承平的胳膊,说道:“我就说别乱走吧,这后山根本没路。没摔着吧?”
“没事没事,就是蹭了一身泥。”赵承平摆了摆手。
两人一唱一和,将一场惊心动魄的潜入侦察,瞬间伪装成了一场无伤大雅的游客意外。
就在这时,那个扫地僧人已经走到了他们近前。他停下了脚步,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却带着一丝不易察失的审视,在他们两人身上,尤其是在赵承平那沾满新鲜黄泥的裤腿和鞋子上,停留了足足两秒钟。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赵承平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他甚至能感觉到对方那道目光背后的探究和怀疑。他强迫自己保持着自然的微笑,那是一种游客被陌生人注视时,略带善意和询问的微笑。
侯亮平则很自然地将身体微微前倾,用自己的身形,不着痕迹地挡在了赵承平和那个僧人之间,同时开口打破了沉默,语气轻松地问道:“大师傅,请问一下,从这边能绕回到大殿吗?我们好像有点迷路了。”
那个扫地僧人收回了目光,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副麻木的样子。他抬起那只提着扫帚的、干瘦如鸡爪的手,朝着来时的路指了指,声音沙哑地吐出两个字:“原路。”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他们,低下头,挥动起那把破旧的扫帚,一下一下,机械地清扫着地上的落叶和泥水,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过。
然而,赵承平却从他那看似随意的扫地动作中,读出了一种监视的意味。他扫得很慢,每一下都像是在拖延时间,而他站立的位置,又恰好能用眼角的余光,将他们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多谢大师傅。”赵承平客气地说了一句。
两人不再停留,转身,迈着与来时一般无二的、略显悠闲的步子,慢慢地往回走。他们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道审视的目光,像芒刺一样,一直跟随着他们,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树林的拐角处。
彻底脱离了对方的视线后,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但脚步却不约而同地加快了。
直到重新回到寺庙前院,重新置身于那缭绕的香火和稀疏的人群中,那股如影随形的压迫感才稍稍退去。赵承平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感觉后背的衬衣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了。
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依旧在虔诚跪拜的香客,再回想起后山那片罪恶的工地和焚烧证据的灰烬,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紧迫感同时涌上心头。
“信息差不多了。”他看了一眼手表,对侯亮平低声说道,“再待下去,意义不大,反而会增加暴露的风险。我们该走了。”
侯亮平重重地点了点头。
平稳地驶离了清源山,沿着盘山公路缓缓下行。车窗外,那座掩映在翠绿山林中的千年古刹,连同其金碧辉煌的屋顶,渐渐变成了一个模糊的金色斑点,最终消失在后视镜里。
车内的气氛,与来时截然不同。去时是山雨欲来的压抑,而此刻,则是风暴过境后的死寂。
侯亮平专注地开着车,他没有打开收音机,也没有试图找任何话题。他知道,身旁的赵承平需要绝对的安静。这种安静,不是休息,而是一场激烈程度丝毫不亚于一线抓捕的头脑风暴。
赵承平靠在副驾驶的座椅上,双眼微闭,看似在闭目养神,但紧锁的眉头和偶尔在眼皮下快速转动的眼球,都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涛汹涌。他的大脑,此刻已经变成了一间高速运转的案情分析室,一块巨大的、无形的白板在他脑海中展开,今天在清源寺看到、听到、感受到的一切,都化作了一个个关键词,被他用思维的马克笔,狠狠地钉在了白板之上。
“清源寺扩建工程”——这是整个案件的物理载体。它的下面,立刻分出了两条触目惊心的支线:细如铁丝的锈蚀钢筋、掺杂使假的劣质水泥。这不仅仅是腐败,这是在用信众的生命和信仰,去构筑一座随时可能坍塌的罪恶坟墓。赵承平的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捻起那把劣质水泥时的粗糙触感,冰冷而 gritty。
“被焚烧的文件”——这根支线,指向了销毁证据的行为。那片混在泥水里的、尚未完全湿透的纸灰,以及那片残存着“氵”片旁的灰烬,像一枚淬毒的钢针,扎进了案情的深处。谁在烧?烧的是什么?是工程的假合同?是行贿的账本?还是某些更可怕的秘密?焚烧的时机如此仓促,恰好在他们到来之前,这绝不是巧合,而是一次侥c幸的“未遂”。
“欧米茄手表的中年男人”——这个关键词下,赵承平标注了一个大大的问号。那个男人仓皇躲闪的眼神、与方丈之间隐秘的交流、以及他那与“居士”身份极不相符的奢华手表……每一个细节都充满了疑点。赵承平的脑中,一个大胆的假设正在形成:这个男人,会不会就是他们一直在追查的、某个在逃经济犯罪嫌疑人的代理人,甚至是本人?他来寺庙,真的是为了烧香拜佛,还是为了与某个更高级别的保护伞进行利益交换和密谋?
“麻木的扫地僧”——这个看似不起眼的人物,也被赵承平单独列了出来。他那审视的、充满了戒备的眼神,与他身上那件破旧的僧袍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他是被胁迫的监视者,还是这个犯罪团伙中一个深藏不露的底层“哨兵”?那句沙哑的“原路”,此刻回想起来,更像是一句冰冷的警告。
这一个个关键词,如同夜空中的星辰,看似孤立,却被一条条无形的引力线彼此牵引,共同构成了一幅庞大而复杂的犯罪星图。赵承平知道,他今天看到的,仅仅是冰山的一角,海面之下,还隐藏着一个更加庞大、更加恐怖的利益共同体。
车子驶入市区,窗外的喧嚣和霓虹灯的闪烁,将赵承平从深度的思索中拉了回来。他睁开眼,眼中已没有了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淬炼过的、如同手术刀般锋利的冷静。
“回办公室。”他只说了三个字,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回到市局那栋熟悉的灰色大楼,已经是华灯初上。赵承平顾不上吃晚饭,甚至连身上的泥污都来不及清理,就径直走向了自己的办公室。侯亮平默契地跟在他身后,为他泡上了一杯滚烫的浓茶。
办公室里,赵承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手机通过数据线连接到他那台加密的电脑上。他熟练地输入一长串复杂的密码,打开了一个专门用于存储涉密影像的文件夹。随着鼠标的点击,一张张在清源寺拍摄的照片,清晰地呈现在了显示器上。
在电脑屏幕的高分辨率显示下,那些罪证显得更加触目惊心。那捆锈迹斑斑的钢筋,每一根都像是罪犯丑陋的筋骨;那摊流淌在泥水中的劣质水泥,仿佛是这个工程溃烂流出的脓液;而那间堆满杂物的临时板房,则像一颗藏在暗处的毒瘤心脏。
赵承平将这些照片一张张放大,仔细研究每一个细节,然后按照时间顺序和重要程度,分别命名、归档,建立了一个名为“清源寺专案-初步证据”的加密文件夹。这是打响这场战争的第一批弹药。
做完这一切,他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内部系统的工程项目数据库。他需要做的第二步,就是从官方的、公开的记录中,撕开这个“合法”工程的伪装。
他在检索栏里输入了“清源寺扩建工程”几个字。很快,相关的招标记录便跳了出来。但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这份记录简单得近乎敷衍。项目名称、中标金额、工期……一切看起来都符合流程,但所有关于资质审查、竞标过程、评标细节的部分,都是一片空白,或者仅仅用了“符合规定”四个字一笔带过。
这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合规定!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了中标公司的名字上——“宏达建筑工程有限公司”。
这是一个极其普通、毫无特色的名字,就像把它扔进中国的任何一个城市,都能找出成百上千个类似的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