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在大厅中回响,壁炉里的火噼啪炸开一颗火星。
玲子停步,转身,再次躬身:“是,阁下。家父藤田新雄。”
玲子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带着京都口音特有的婉转。
朝香宫鸠彦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上下打量着樱子,目光从她发髻上的珍珠簪,移到和服领口精致的刺绣,再移到那双稳稳托着军帽的手,手指纤长,指甲修剪整齐,没有涂染,透着健康的淡粉色。
“昭和2年,我在京都见过你。”他说,声音忽然变得遥远:“那时你大概五六岁?跟在鹰崎元德身后,不敢抬头。”
玲子微微抬眼,这是她第一次正视朝香宫鸠彦,那双眸子清澈平静,如一汪深潭。
他没见过朝香宫鸠彦,当时朝香宫鸠彦见到的可能是樱子,但玲子没有解释什么。
“阁下好记性,那时随鹰崎家主一行进宫贺年,确曾远远拜见过阁下。”
“远远拜见。。。”朝香宫鸠彦重复这四个字,嘴角又扯出那个没有笑意的弧度:“藤田家的女儿,如今却在这里,做着侍女的工作。”
这话说得直白,几近冒犯。
景仁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正要开口,周正青却已平静接话:
“樱子是藤田家嫡女,也是陪伴我长大的人,藤田家把她送到我身边,说是侍女,实为挚友,更是这宅中不可或缺的臂助。”
周正青说得平静,却字字清晰,不仅解释了樱子的身份,更点明了她与自己的关系,非主仆,乃平等。
朝香宫鸠彦深深看了周正青一眼,又转回樱子:“可惜了,藤田家也是有头有脸的家族。。”
这话说得更重了。
厅中空气仿佛凝固,壁炉的火还在烧,但暖意似乎消退了几分。
玲子却依旧平静,她再次躬身,声音没有丝毫波动:
“家父常教导,人生在世,各有其位,各尽其责。能追随拓人少爷,樱子心中唯有感激。”
朝香宫鸠彦盯着玲子看了许久,终于,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表情,不是冷笑,不是讥讽,而是一种可以称之为感慨的神色。
“藤田家的女儿,果然不凡。”他缓缓说,满是赞许。
“在你身边做事,倒是妥帖。”这一句是对周正青说的。
周正青微微颔首,没有接话。
玲子再次行礼,捧着军帽退下,脚步轻盈,木屐踩在地毯上几无声响,淡紫色身影穿过拱门,消失在走廊深处。
插曲结束,但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刚才对话的余韵。
“王叔,这边请。”景仁适时开口,打破沉默。
他引导朝香宫鸠彦走向壁炉前的扶手椅:“天津这几日格外寒冷,我已让他们备了烧酒,是本地老字号“永丰”的佳酿,据说用的是太行山泉,风味独特。”
三人落座。
周正青坐在朝香宫鸠彦对面,景仁坐在侧位。
桃花心木茶几上,白瓷茶具旁已摆上一套青瓷酒具和一只温酒器。
玲子去而复返,这次带着两名侍女,端上几碟小菜,切成薄片的酱牛肉,金黄的天妇罗,翠绿的腌渍黄瓜,还有一小碟撒着白芝麻的毛豆。
菜品简单,但摆盘精致。
“不知阁下口味,只备了些家常小菜。”周正青执起温酒壶,为朝香宫鸠彦斟酒。
清亮的液体注入青瓷杯中,热气蒸腾,带出粮食特有的醇香。
朝香宫鸠彦看着杯中酒,没有立刻去接。
他靠进高背椅中,目光扫过客厅。
这里装饰奢华,波斯地毯,西洋油画,水晶吊灯,桃花心木家具。
“这房子,以前是法国人的?”他忽然问,伸手接过酒杯,却不喝,只在手中转动,看着酒液在杯中晃动。
“是的,一早是法国一个大商行董事的,昭和8年,那家法国商行南迁,此处由日本领事馆接管。”周正青也为自己斟了一杯,动作不疾不徐:“我去年抵津后,掘内干城总领事拨出此处供我暂住。”
“暂住。。。”朝香宫鸠彦重复这个词,似笑非笑:“这暂住,恐怕是永久的吧。”
说完又感慨道:“这房子比我在京都的宅邸好多了!”
“王叔说笑了。”景仁微笑接口:“您在京都的宅邸是陛下亲赐,有皇家气象,岂是这西洋房子可比。只是天津冬日苦寒,房子需保暖好些,才敢请您在此下榻。”
话题在房子上绕了一圈,又回到天气,回到旅途,回到无关紧要的琐事。
景仁谈笑风生,从长江轮渡说到津浦铁路,从北平的烤鸭说到天津的包子,绝口不提正事。
他是今晚的调停者,他的任务就是让气氛缓和,让对话继续。
朝香宫鸠彦显得心不在焉,应答简短,不时“嗯”“啊”应声,更多时候是沉默。
目光在客厅中游移,从油画移到壁炉,从壁炉移到书架,最后总会回到周正青脸上。
那目光复杂难辨,像是在评估,在揣测,在回忆。
周正青大部分时间保持沉默。
他为朝香宫鸠彦斟酒,为景仁添茶,偶尔在恰当的时机附和两句,声音平稳,神色淡然。
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他每次开口都在关键处,当景仁的话题即将枯竭,当朝香宫鸠彦的沉默持续太久,当空气开始凝固时,他总能恰到好处地说一句,让对话继续下去。
酒过一巡,鸠彦王放下手中的酒杯,瓷器与桌面接触发出清脆的轻响。
他抬起眼,目光如鹰隼般直视着周正青,不再有任何掩饰,直接切入了正题。
“拓人,说起来我和你父亲关系很好,是很要好的朋友,现在你又要迎娶优子内亲王,我们也算是一家人,我就不拐弯抹角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将领特有的威严和不容置疑:“华中的事情,闹得太大了。
南京城现在一片混乱,华中派遣军派遣军损失惨重,士气低迷,指挥系统近乎瘫痪。
这不仅是军事上的失败,更是帝国在支那威严的严重挫伤。”
他顿了顿,观察着周正青的反应。
周正青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聆听一份与己无关的战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