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老宅，坐落在村子最偏僻的角落，背靠一片荒芜的竹林，前临一条早已干涸的小河。它曾经是村里最气磅礴的建筑，青砖灰瓦，飞檐翘角，雕梁画栋，见证过几代人的兴衰。然而，岁月如刀，风雨侵蚀，曾经的辉煌早已被时光磨蚀。如今，院墙坍塌，门扉歪斜，杂草疯长，几乎要将整座宅子吞没。每逢夜深人静，风穿过残破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低鸣，仿佛在诉说着无人倾听的往事。
村里的老人常说，这座宅子不干净。他们说，几十年前，宅子里住着一户富有人家，主人姓陈，是个远近闻名的乡绅。他娶了三房妻妾，却始终未能得子，直到晚年才得了一个女儿，取名阿秀。阿秀聪慧伶俐，精通琴棋书画，是陈家唯一的血脉。然而，好景不长，陈家因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家道中落，族人相继离世，最后只剩下阿秀一人。她不愿离开祖宅，独自守着空荡荡的屋子，直至某天被人发现死在阁楼上，死因成谜。自那以后，宅子便荒废了，再无人敢靠近。有人说，夜里曾听见楼上传来女子的琴声；也有人说，曾在院中瞥见一道模糊的身影，穿着旧时的衣裙，缓缓踱步。
我从小听着这些传闻长大，却始终不信鬼神之说。直到那年夏天，我收到了一封泛黄的信，信封上没有署名，只写着“归家者亲启”。我拆开信纸，里面是一张手绘的地图，指向那座被遗忘的老宅。信上只有一句话：“归来吧，她还在等你。”我的心猛地一颤，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那是我祖母的笔迹——可她早在十年前就已离世。我盯着那张地图，犹豫良久，最终还是决定回去看看。或许，那里藏着一段我从未知晓的家族秘密。
夜幕降临，我独自一人踏上了通往老宅的路。月光被厚重的云层遮蔽，四周寂静得可怕，只有我的脚步声在荒草间沙沙作响。推开那扇早已腐朽的院门时，一股陈旧的霉味扑面而来，夹杂着潮湿的泥土气息，令人窒息。宅子比记忆中更加破败，墙皮大片剥落，露出斑驳的砖石，屋顶的瓦片残缺不全，仿佛随时会坍塌。我点燃随身携带的手电筒，微弱的光束在黑暗中划出一道细长的轨迹，照亮了布满蛛网的走廊。
我缓缓走进正厅，脚下木地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时间的残骸上。厅堂中央的八仙桌依旧摆在那里，只是蒙上了厚厚的灰尘，桌角的雕花早已模糊不清。我伸手拂去灰尘，指尖触到一处凹陷的刻痕——那是一个歪歪扭扭的“秀”字，像是被人用指甲深深划下。我的心跳骤然加快，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窥视着我。我猛地抬头，手电筒的光扫过墙壁，却在某一瞬间，我似乎看见一道影子从门后闪过。
我屏住呼吸，缓缓转过身，朝着那扇半掩的房门走去。门后是一间卧室，床榻上的被褥早已腐朽，墙角的衣柜却异常完整，柜门紧闭，仿佛从未被打开过。我伸手握住柜门把手，冰冷的触感让我指尖一颤。就在我即将拉开柜门的瞬间，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像是有人在低语，又像是琴弦被轻轻拨动。那声音若有若无，却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仿佛来自极远的地方，又仿佛就在耳边。我僵在原地，手电筒的光微微晃动，映照出衣柜的影子，而那影子，似乎……动了一下。
我屏住呼吸，指尖的寒意顺着手臂蔓延至全身。那阵低语声愈发清晰，仿佛有人在轻声吟唱一首古老的歌谣，旋律哀婉，却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我咬紧牙关，猛地拉开衣柜的门——柜内空无一物，只有几件褪色的旧衣挂在衣架上，随风轻轻摆动。可就在我准备松一口气时，余光却瞥见柜子最深处，坐着一个女子。
她穿着一件素色的旗袍，衣料早已泛黄，领口和袖口绣着细密的暗纹，像是某种古老的图腾。她的长发垂落，遮住了面容，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姿势端正得近乎诡异。我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手电筒的光束微微颤抖，映照出她苍白的侧脸。她没有动，也没有抬头，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已经在这里等待了数十年。
“你……是谁？”我的声音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
她依旧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拨动空气，仿佛在弹奏一首无形的琴曲。那熟悉的旋律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清晰，像是从她的指尖流淌而出。我的心猛地一震——这曲子，我曾在祖母的旧留声机里听过，是阿秀最爱的《梅花三弄》。
“你是……阿秀？”我试探着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她终于抬起了头。月光不知何时穿透了屋顶的破洞，洒落在她的脸上。那是一张清秀却毫无血色的面容，双眼空洞，却又似乎藏着某种深邃的情感。她的嘴唇微微颤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始终无法发声。
就在这时，我忽然注意到她的脚——她的双脚并未沾地，而是悬在半空中，离柜底约莫几寸。我的心跳骤然停止，冷汗顺着脊背滑落。她不是活人，她早已死去多年，可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为何要等我？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却不小心碰到了身后的梳妆台。铜镜哐当一声倒下，镜面裂开一道缝隙。就在那一瞬间，我透过破碎的镜面，看到了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镜中的她，并非独自一人。在她的身后，站着另一个“我”，正缓缓伸出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猛地转身，身后空无一物，可那股冰冷的触感却真实存在，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正死死扣住我的肩膀。我拼命挣扎，呼吸急促得几乎窒息，手电筒的光在黑暗中剧烈晃动。柜中的女子依旧静坐不动，但她的目光却转向了我，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竟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哀伤。
“你……想告诉我什么？”我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她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向房间的角落——那里立着一架早已腐朽的古琴。琴身布满裂痕，琴弦断裂，可就在她的指尖指向它的瞬间，其中一根弦竟自行震动，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响。那声音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海中的迷雾。
我想起来了。
祖母曾告诉我，阿秀并非死于意外，而是被活活困死在这座宅子里。陈家败落后，族人相继离世，唯独阿秀不愿离开。她深信，只要守着祖宅，家族的血脉便不会断绝。可村里的长老们却认为她是灾祸的根源，执意要将她驱逐。她不肯走，便被锁在阁楼，日复一日，无人问津。直到某天，人们发现她已无声无息地死去，手中仍紧紧抱着那把古琴。
“你……想让我知道真相？”我喃喃道。
她微微点头，随即抬起手，轻轻一挥。刹那间，房间的景象开始扭曲，墙壁上的裂痕化作陈旧的符咒，地板的缝隙渗出暗红的痕迹，仿佛整座宅子正在重现当年的场景。我看到年轻的阿秀被两名黑衣人拖上阁楼，她拼命挣扎，却无人理会。门被重重关上，锁链缠绕，她的哭喊声在空荡的宅子里回荡，最终化作无声的绝望。
幻象消散，她依旧坐在柜中，可她的身影却开始变得透明，仿佛即将消散于空气之中。她最后看了我一眼，嘴角微微扬起，像是在微笑，又像是在告别。随即，她的身影化作一缕轻烟，缓缓飘向那架古琴，最终融入其中。
我瘫坐在地，冷汗浸透衣衫。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猛地抬头，只见村里的老族长带着几名村民冲了进来，手中举着火把。
“谁让你进来的？！”老族长怒喝道，“这宅子不干净，外人不得擅入！”
我盯着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他的眼神闪烁，不敢直视我。
“阿秀不是意外死的，对吗？”我冷冷道，“她是被你们活活困死的。”
老族长的脸色瞬间惨白，嘴唇微微颤抖。他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说出一个字。
老族长的沉默，如同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我的胸口。我盯着他，那些破碎的记忆终于拼凑成完整的真相——阿秀并非死于意外，而是被家族的私心与恐惧吞噬。她曾是陈家唯一的希望，可当家族衰败，她却成了众人眼中的“不祥之人”。他们不愿相信家道中落是时运使然，反而将一切归咎于她，认为她的存在会带来灾祸。于是，他们封锁了阁楼，任她独自在黑暗中消逝，甚至在她死后，仍用流言掩盖真相，让她的冤魂无法安息。
我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惊惧，却无一人敢直视我的眼睛。
“你们怕的不是鬼，”我低声说道，“你们怕的是真相。”
老族长的嘴唇颤抖着，终于开口：“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她已经死了，何必再提？”
“她没有死。”我冷冷道，“她的魂魄一直被困在这里，等待有人揭开真相。”
话音刚落，整座宅子忽然剧烈震动，仿佛某种沉睡已久的力量正在苏醒。阁楼的方向传来一阵清越的琴声，正是那首《梅花三弄》。琴音悠扬，却带着无法言喻的悲怆，仿佛在诉说一段被掩埋的哀伤。村民们惊恐地后退，有人甚至跪倒在地，口中念念有词。
我抬头望向阁楼，隐约看见一道模糊的身影站在破败的窗前，穿着那件素色旗袍，指尖轻抚琴弦。她的面容依旧苍白，但眼神却不再空洞，而是透着一丝释然。
“阿秀，”我轻声说道，“他们都知道了。你的冤屈，已经昭雪。”
琴声戛然而止。
风停了，尘埃落定，宅子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那道身影缓缓转过身，朝我微微颔首，随即化作点点微光，消散在夜色之中。
自那夜之后，老宅再也没有传出任何异响。村民们不再谈论那里的灵异传闻，仿佛那段历史从未存在。然而，每逢月圆之夜，若有人经过那片荒芜的竹林，偶尔能听见一阵若有若无的琴声，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又像是风拂过残破的屋檐。
我最终离开了村子，但临行前，我在宅子前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只刻着两个字——“归来”。
或许，阿秀等的从来不是复仇，而是一个愿意倾听她故事的人。而我，只是恰好成为了那个见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