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有光
山洞的黑暗扑面而来,带着一股远比外界浓烈十倍的、混合着千年积尘、某种矿物锈蚀和淡淡腥膻的气味,呛得我几乎窒息。那戛然而止的“叮叮”声,让这片死寂变得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耳膜上。
我僵在洞口,进退维谷。
背上的诅咒在这极致的寂静中,那细微的窸窣声被放大了无数倍,像是有无数细足在我脊椎内侧爬行,冰冷而执着。手中的引路骨依旧沉寂,没有任何指引,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传送耗尽了它全部的力量。
进,还是不进?
洞内漆黑一片,目光所及,只有洞口附近几尺范围内被外界微光映出的、粗糙湿滑的岩壁。再往里,是吞噬一切的浓墨。
就在这时,那“叮叮”声又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
这一次,声音的来源无比清晰,就在山洞深处,离我似乎并不太远。节奏依旧不变,空灵而固执,敲打在岩石上,也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没有退路了。
我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带着洞内陈腐的气息直冲肺叶,引发一阵低咳。我扶着湿冷的洞壁,一步步挪了进去。
光线迅速被身后的洞口抛弃,黑暗如同潮水般涌上,淹没了我。只有那持续的“叮叮”声,像黑暗中唯一的路标,引导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脚下坑洼不平,时而踩到松动的碎石,发出哗啦的声响,在这封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勉强能凭借洞口方向传来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光,分辨出这是一个天然形成的溶洞,通道不算宽阔,仅容两三人并行,头顶不时有冰凉的、带着钟乳石特有腥气的水滴落下,砸在我的头上、颈间,激得我一阵寒颤。
越往里走,空气愈发浑浊阴冷,那股淡淡的腥膻味也愈发明显。背上的诅咒似乎很喜欢这种环境,活跃度有所提升,阴寒的触须像藤蔓舒展,与我疲惫不堪的肉体争夺着所剩无几的热量。我只能靠意志强撑着,循着那敲击声,不断深入。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的通道似乎变得开阔了一些。那“叮叮”声也愈发清晰、响亮。
终于,在转过一个弯道后,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巨大的、如同地下大厅般的洞窟。洞顶高悬,垂下无数奇形怪状的钟乳石,如同怪物的獠牙。洞窟中央,有一片相对平坦的区域。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洞窟深处,靠着一面巨大岩壁的地方。
那里,竟然有光!
不是自然光,也不是灯火,而是一种幽幽的、仿佛磷火般的惨绿色光芒,朦朦胧胧地照亮了那一小片区域。光芒的来源,似乎是岩壁本身,那上面似乎刻满了什么东西,在绿光映照下,反射出诡异的微光。
而就在那片惨绿的光晕中,坐着一个人影。
他背对着我,佝偻着身体,穿着一身破烂不堪、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布袍,头发如同乱草般披散着。他的右手,正握着一块尖锐的石片,一下,又一下,极其专注地,敲击着面前的岩壁。
“叮……叮……”
那空灵而固执的声音,正是从这里发出的。
在这诡异的地下洞窟,惨绿的光源旁,一个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在敲击石壁……这景象让我头皮发麻,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停下脚步,不敢再靠近,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我的到来,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重复着那单调的动作。
我屏住呼吸,努力睁大眼睛,试图看清他在敲击什么。
借着那惨绿的光芒,我隐约看到,他面前的岩壁上,似乎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扭曲的图案和符号!那些符号……有些竟然与我背上诅咒的符文,与引路骨上的纹路,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只是更加古老,更加破碎,充满了狂乱的气息。
他不是在随意敲打,他是在……刻录?或者说,在试图解读、模仿这些古老的符号?
他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和陈家的诅咒,和那口源棺,又有什么关系?
无数的疑问在我脑中翻腾。
就在这时,我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右腿膝盖的伤处一阵剧痛,忍不住轻轻吸了口冷气,脚下微微一动,踢到了一块小石子。
“咕噜噜——”
石子滚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洞窟里异常清晰。
那持续的“叮叮”声,骤然停止。
佝偻的背影猛地一僵。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惨绿的磷光映照下,我看到了一张脸。
一张几乎不能被称之为“脸”的脸。皮肤是长期不见阳光的死灰色,布满深深的皱纹和污垢,如同干裂的树皮。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瞳孔竟然是……浑浊的黄色,像是某种野兽的眼眸,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直勾勾地盯住了我。
他的嘴巴微微张开,露出残缺不全、黑黄交错的牙齿。
没有惊讶,没有恐惧,也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情感。那双黄色的瞳孔里,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空洞的……审视。
然后,他咧开了嘴,发出了一种极其嘶哑、像是两块粗糙石头在摩擦的、断断续续的笑声。
“嗬……嗬嗬……来了……又一个……迷路的……祭品……”
祭品?
这个词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他认识我?或者说,他认识像我这样,背着诅咒来到此地的人?
他丢掉了手中的石片,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的身形比看上去要高一些,但佝偻得厉害,像是一棵被风雪摧残了千百年的枯树。他朝着我,一步步走了过来,动作僵硬而缓慢,带着一种非人的协调感。
我下意识地后退,背脊抵住了冰冷的洞壁,无路可退。
他走到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下,那双黄色的瞳孔,先是扫过我因为恐惧而剧烈起伏的胸膛,然后,落在了我紧握着引路骨的左手上。
他的目光,在接触到引路骨的瞬间,凝固了。
空洞和麻木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强烈的、混合着贪婪、渴望和……深深恐惧的复杂情绪。
“骨……指引之骨……”他嘶哑地低语,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他们……他们终于……舍得把它……送出来了?”
他猛地抬起头,黄色的瞳孔死死锁住我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
“把它……给我!”他伸出枯瘦如鸡爪、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而急促,“把它给我!我能……我能带你找到‘门’!我能让你……摆脱它!”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我的后背。
他能感觉到我背上的诅咒?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摆脱诅咒?这可能吗?
但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疯狂和贪婪,我心中的警惕提到了最高点。爷爷临死前塞给我这块骨头,绝不仅仅是让我交给这样一个诡异的陌生人。
我紧紧攥着引路骨,摇了摇头,嘴唇干涩,发不出声音。
见我拒绝,他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起来,那点残存的、类似理智的东西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底的、歇斯底里的狂躁。
“给我!那是我的!是我的!”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啸,如同夜枭啼哭,猛地朝我扑了过来!枯瘦的手指弯曲如钩,直取我手中的引路骨!
他的动作快得惊人,完全不像一个看起来行将就木的老人!
我根本来不及躲闪,只能下意识地将引路骨往怀里一收,抬起右臂格挡!
“砰!”
他的手掌狠狠抓在我的右臂上,力道大得惊人,五指如同铁箍,瞬间刺破衣物,在我手臂上留下几道深可见骨的血痕!剧痛传来!
但同时,在他触碰到我身体的瞬间——
我背上那一直蠢蠢欲动的诅咒,仿佛被这外来的、充满恶意的接触彻底激怒,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阴寒洪流!这股力量不再局限于我的体内,而是如同冲击波般,以我为中心,向外悍然扩散!
“呃啊!”
扑来的怪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整个人倒飞出去,重重砸在数步之外的岩壁上,又软软地滑落在地,激起一片尘土。
他蜷缩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几口带着黑丝的污血,看向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怨毒。
“你……你身上……是‘那个’……是‘源诅’……”他嘶哑地、断断续续地说道,黄色的瞳孔里疯狂褪去,只剩下最原始的战栗,“怪不得……怪不得引路骨会在你手里……你是……‘钥匙’……也是……‘祭品’……”
钥匙?祭品?
又是这两个充满不祥意味的词!
我靠在岩壁上,右臂火辣辣地疼,背上的诅咒在刚才那一下爆发后,似乎消耗了不少力量,暂时平息下去,但那阴冷的存在感依旧如影随形。我惊魂未定地看着那个蜷缩在地上的怪人,大脑一片混乱。
他挣扎着,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洞窟深处,那面散发着惨绿光芒的岩壁,突然毫无征兆地……波动了一下。
是的,波动。
如同水面被投入石子,那刻满了古老符号的岩壁表面,荡漾开一圈圈涟漪般的纹路。惨绿的光芒随之明灭不定,整个洞窟开始轻微地震动起来,头顶有细小的碎石和灰尘簌簌落下。
怪人感受到这震动,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剩下的只有无边的恐惧。他再也顾不上我,也顾不上引路骨,手脚并用地向洞窟另一个方向的黑暗通道爬去,速度快得如同受惊的蜥蜴,转眼就消失在了阴影里。
“不……不……它醒了……它被惊动了……”他惊恐的、逐渐远去的哀嚎在洞窟中回荡。
它?哪个它?
是源棺?是初孽?还是……我背上的诅咒本身?
我僵在原地,看着那面波动的、散发着不祥绿光的岩壁,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震动越来越剧烈,岩壁上的涟漪也越来越密集。那惨绿的光芒开始凝聚,仿佛有生命般,在岩壁表面流淌、汇聚,逐渐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巨大的、如同眼睛般的轮廓!
一股远比“业身”更加古老、更加宏大、更加纯粹的恶意和贪婪,如同苏醒的洪荒巨兽,缓缓睁开了眼睛,锁定了洞窟中唯一的活物——我。
引路骨在我手中,突然变得灼热无比,甚至开始微微发烫、震动。
它不再指引方向。
它像是在……共鸣?或者说,在……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