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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密议,屏退左右,烛火摇曳,几位心腹重臣面露忧色,皆道新帝这般情状,绝非社稷之福,应该另做打算。

我与殿下对坐于将熄的炭火前,雪光映窗,将她鬓边新添的霜色照得清晰。

殿下揉着额角,“众卿所言极是,国不可一日无君,何况是如此乱局。本王意欲,从文帝诸孙中择一贤良过继,承继大统……”

众人色异,但皆按下不表,余光看向我。我沉默片刻,声音枯涩地开口道,“恕臣不能赞同。”

她抬眼看我,“社稷需要一位清醒的君主,姮儿,这是最稳妥的路,本王会同诸卿辅佐他,直至他堪当大任。”

那为什么不能是你呢,殿下?

“稳妥?”我近乎失笑,喉间却泛苦,“那您呢?您辅佐武帝三十五载,殚精竭虑、鞠躬尽瘁;后又忍辱于灵帝胁迫三载,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如今好不容易挣脱枷锁,却要将权柄再度拱手让人?”

炭盆噼啪一响,爆出几点星火,旋即黯淡。

诸臣默然点头。

她异常平静,“姮儿,天下还没有女人做过皇帝。”

“那就至你之始。”我斩钉截铁地告诉她。

“您忘了么?”我倾身向前,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当年在文帝朝,您才是他最钟爱的孩子,文韬武略,眼界胸襟,哪一样逊于诸皇子?若您身为男子,这皇位何至于旁落?您已经错过一次了!”

她指尖微微一颤,沉默地拨弄着腕间一串褪色的旧珠。

“立齐弼,是奉先帝遗诏,臣无话可说。可如今他已不堪为君,您还要将这天下让与那些疏远宗室?”我望着她,伸手指向窗外金銮殿的方向,一字一句问,“您自己,就从未想过……那个位置吗?”

我不信她没有想过,我不信她没有羡慕过武帝,不信她从来都没有不甘之心。

殿下的目光投向窗外无尽的雪夜,良久,才轻声道,“我是曾想过,可我已经是万人之上,坐不坐那个皇位,我都是名副其实的帝王。”

“然后呢?等着被新帝忌惮?您想做周公,但下场能如霍光否?只怕更多是恰如万历眼中的张居正吧?”

她看向我,“然我做了皇帝,纵是传位于你,姮儿,你或我,都逃不过要立一个与自己血缘浅淡之人为储的命运。”

“那不一样!”话音未落,我已霍然起身,我的声音在静夜中显得格外突兀,甚至带了几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殿下!你现在另立新君,他是过继承袭给齐弼一脉,而你我立的皇帝,正统原于你我,他不可能反你去驳了自己的正统之位!”

她勾了勾嘴角,显得信心十足,“我已教出了你,足以证明我绝不会教出一个万历皇帝。”

“但天下需要您!”我语气急切起来,近乎恳求,“而非又一个需要仰仗权臣鼻息、不知世事艰险的稚子!我们浴血搏杀,清侧靖难,难道是为了给他人做嫁衣?”

我看向身旁沉默不语的重臣,似在告诉她:

即便我答应,他们也不会。

她抬眸看我,眼眸深不见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诧。我从未用如此语气对她说话。

“殿下,您还要将到手的东西让出去吗?”

殿下的指尖微微颤抖,欲言又止。

我跪伏于地,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若您执意立他人,臣唯有第一个反了那新帝,臣之所以兵变流血,不是为了从一座囚笼踏入另一座囚笼,更不是为了伺候又一个名不正言不顾的新主!臣是为了您!是为了让您为自己而活一次,为了让您堂堂正正,南面称君!”

话语如金石坠地,余音在死寂的殿中回荡。英国公等人皆垂首屏息,空气凝滞如铁。

片刻后,二人相视一眼,立马跟随我向殿下跪下,纷纷上言,“臣等愿追随平阳侯,效忠殿下、至死方休!”

殿内死寂,只闻风雪叩窗。

无声的压力,沉甸甸地弥漫开来。

良久,一声极轻的叹息自殿下唇边溢出,她缓缓闭上眼,靠在椅背上,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

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一半是权倾朝野、天家威严的摄政王,一半只是一个被命运推搡到极致、一生困于权力囚笼的普通女子。

或许她当真是看透了权力更迭和朝代兴亡,但我不同,我只想让她好好活下去。

再睁眼时,她眸中那些许的动摇与疲色已被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认命般的平静。她伸手,轻轻将我扶起。

她极轻地说,声音沙哑,却有了定夺,“你们都起来吧。”

她走向窗前,负手望着窗外被积雪覆盖的沉寂宫阙,背影单薄却陡然挺直。

她久久不语,我只听得见她微弱的呼吸声,以及我自己如擂鼓的心跳。

“为自己活一次?”她喃喃低语,像问我又像问自己,嘴角牵起一抹极淡、极苦涩的弧度,“这条路没有终点、也没有人陪同……”

“臣会一直陪着殿下,”我再次跪伏于地,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刀山火海,齐姮永不相弃。”

良久,她开口,一个字,轻如尘埃,却又重逾千钧。

“好。”

宁泰四年元月,元王齐瑜祭告太庙,即皇帝位,改元元熹。

她询问我年号之事,我欣然坦言,元熹二字就极好。元,天下之首也,应陛下开女帝之始;熹者,光明也,我会陪同陛下,开元熹盛世。

登基大典那日,风雪初霁,阳光刺破云层,照在琉璃瓦未化的积雪上,反射出冰冷而耀眼的光芒。她身着十二章纹衮服,一步步踏上御阶,身影在巨大的宫殿下显得异常单薄,却又带着一种决绝的孤高。

我按剑立于丹陛之下,仰头望着那个身影。

风卷起她冕旒下的玉藻,相互撞击,发出清脆而寂寥的声响。

她知道,我亦知道,这条通往龙椅的路,是用至亲的血铺就的,前方并非万里坦途,而是更深的孤寒与桎梏。

但这一次,她终于为自己,坐上了那个位置。

元熹初年,百废待兴。

朝堂上是灵帝留下的狼藉,民间是连年党争倾轧后的疲敝。

她做的第一件事是平反,借着登基之势大赦天下,沈家、谢家、曹家、前太子,甚至我那早该被遗忘的父亲…一纸又一纸雪白的诏书发往各州。

其实死了的人并不在乎,只是她一直记得,某个人临终前的叮嘱。

陛下与我及几位心腹重臣,常于夜深时仍在宣政殿议事,烛火摇曳,映着每个人脸上的疲色与凝重。案头堆叠的,是亟待革新的弊政——科举门槛过高,寒士难晋;边军粮饷屡遭克扣,士气低迷;土地兼并日甚,流民渐多。

陛下极少言语,多数时候只是聆听,指节偶尔轻叩紫檀案面。待众人议罢,她方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科举,加设‘明经’、‘明算’二科,与进士科并列。天下州县,皆设官学,无论士庶,皆可入学备考。”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朕知道,这会动了太多人的利益,但人才是国之根本,不能只握在几家几姓手里。此事,由平阳侯督办。”

我躬身领命,深知此举艰难,奏折雪片似的飞入宫中,痛陈此举破坏祖制,恐引天下动荡。陛下将那些奏折留中不发,只问我,“姮儿,怕吗?”

我摇头,“陛下在前,臣何惧之有。”

她笑了笑,“那就去做。”

官学渐次设立那一年,我奔走于各州之间。有时收到京中来信,陛下只寥寥数语,问询进展,末了总添一句“保重自身”。我知道,京中的风刀霜剑,她一人为我挡下了大半。

君臣相得,莫过如是。

开女科,建学堂,令寒门与女子有晋身之阶。阻力如潮,骂詈之声不绝于耳,言“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者众。她于朝堂之上,只淡淡道:“诸卿之母、之妻、之女,莫非亦非人耶?其智其才,合该困于方寸之地,终老于锅灶之间?”

她命人将历年进士策论与明德堂优等女子的文章一同张贴,优劣高下,天下自有公论,喧嚣渐止。

元熹三年,边关不稳。陛下力排众议,启用英国公之子等一批年轻将领,更敕令兵部革新军制,确保粮饷直达士卒之手;同时,她下旨清丈天下田亩,抑制兼并。此举更是捅了马蜂窝,暗地里的抵抗与怨怼屡禁不止。

一日深夜,我自外地赶回,径直入宫,宣政殿的灯还亮着。陛下伏在案上,似是睡了,手边还压着一份弹劾我“借清丈田亩之名,行铲除异己之实”的奏章。

烛火下,她鬓角已染霜色。

我取过斗篷欲为她披上,她却醒了。

“回来了?”她声音沙哑,揉着眉心,“事情朕都压下了,你做得很好。”

“陛下……”我喉间微哽。

劝农桑,修水利,轻徭薄赋。她常微服,我随侍在侧,布衣荆钗,行走于田埂阡陌,查问农事,体察民情。见饥馑,则开仓赈济;闻冤屈,则现场决断。

百姓初时惊惧,后则涕零,称她“女菩萨”。她只是摇头,对我说,“非为圣名,但求心安。帝王一念,百姓一生,岂敢不慎。”

是年秋,清丈田亩毕,国库岁入增三成。陛下下诏,减免赋税,流民渐得安置。市井坊间,开始有了“元熹新政”的说法。

我们很少再提及过去。那些往事,被深深埋藏于每日繁忙的政务之下。只是每逢雪夜,陛下仍会独坐庭中,煮一壶酒,对雪独酌。我若得闲,便去陪她。

有时她会问,“姮儿,你说这天下,将来会变成何等模样?”

我答,“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她便笑笑,不再说话。炉火映着她沉静的侧脸,那身影依旧挺拔,却浸透着无言的孤寂。

元熹十年,海内承平,府库充盈,百姓渐安,万国来朝,称颂“元熹盛世”,朝臣上表,请陛下封禅泰山。

陛下将奏表搁在一旁,只问我的意见。

我知她意不在此,便答,“虚名而已,陛下泽被苍生,何必告于上天。”

……

回溯至元熹三年,有一农户击鼓启奏:称其抚养先太子遗腹子,今奉其归之。

我前去查奉,那孩子脖子上挂的金锁,的确是太子妃旧物,再加上他与他父亲相似的面容,几乎就能肯定他是齐绍的遗腹子。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他毫不畏惧地答道,“李川。”

我道,“从今天开始,你就叫齐川。”

“陛下,你还记得吗?”

“朕还记得,”小皇帝勾了勾嘴角,回忆道,“那时朕年方十岁,还以为老师是来挑事的。”

我亦是难得轻松一笑。

是啊,我将你接回了宫,陛下为你正名,你从此之后就留在宫中居住受教。你在年少时就宠辱不惊,颇有帝王之象。

然而,那趟行程却并不只有你,还发现了顾言。

初见他时,他就是个不正经的街溜子,读了两日书,交不起束修,只能靠为书店抄书为生。那日他去结账,书店赖账不给,将他逐出,他便赖着不走,坐在大街上痛斥书店。

我见他的第一眼就愣住了,掀起马车上的帘幕细细看了他半晌,这才问道,“你多大了?”

他一头雾水,但还是老实答道,“二十四。”

我失声一笑。就凭他那与姑父五分相似的面容,若非是年龄对不上,我必会疑心他是姑父的私生子。

“买你要多少钱?我出了。”

“君子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

我将钱袋子砸在他脑袋上,他刚要破口大骂,却被这其中重量惊到说不出话来。

“你……”他有些心动,但还是犹豫道,“你不会是要买我去做娈童吧?我可是清白人家,你不能强抢民男啊……”

他将自己衣领紧紧捂住,似乎生怕我将他强占了去。

“娈童?”我挑眉一笑,“放心,做个太监,保证毁不了你的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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