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上值的与进学的陆续归家。温英珹与温英衡刚踏入垂花门,便脚步匆匆地往温以缇的院落去。
温以缇正临窗翻着书卷,听闻院外熟悉的脚步声,眼底霎时漾开暖意。
见二人并肩立在檐下,衣衫沾着霜气,却依旧是一副雀跃模样,她不由得轻笑出声。
欢喜之余,温以缇便…随口考问起二人的课业。
温英珹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紧接脸色变幻不定。一旁的温英衡则不同,耳尖悄悄泛红,垂着眼帘拢了拢衣袖,虽透着几分腼腆,却乖乖巧巧地等着姐姐的提问。
温英珹在温以缇面前还是掩饰不住孩子气,整个人趴在案上,胳膊枕着脸颊,另一只手捏着茶盏,指尖漫不经心地转着。
热茶氤氲的雾气模糊了他的眉眼,语气带着几分撒娇似的抱怨:“二姐姐,你原先可不是这般模样的,如今倒像个夫子似的拘着我们。”
他姿态虽显散漫,脊背却未全然塌下,眼底带着几分狡黠的亲近。温以缇怎会不知,这弟弟在外是彬彬有礼的少年郎君,唯有在自己面前,才敢这般松弛地流露孩子气。
她指尖轻轻敲了敲案面,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底气:“我虽未像你们男子般下场科考,可在宫中浸淫数载,又曾署理过地方政务,科举监考也亲历过两回。你们一个举人、一个秀才,我这点能耐,辅导你们绰绰有余。”
温英珹闻言,抬眼时眼底已带了几分不服气。他可是少年便中了举人,是京中有名的才俊,虽信二姐姐能教得了秀才身份的弟弟,却不愿自己露怯。
他坐直了些,眉梢微挑,语气带着几分挑衅:“哦?那二姐姐可得露两手,别叫我这个举人弟弟失望才好。”
温以缇见状浅笑,眼底盛着了然的笑意:“既如此,你先问我一题,我再回问你便是。”
这话正合温英珹的心意,他当即来了精神,略一思忖便问道:“《论语·为政》有云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其后尚有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敢问二姐姐,六十而耳顺之耳顺,历代注家多有阐发,你更倾向哪种释义?且说明缘由。”
这问题看似基础,实则考校对经典注疏的涉猎。温英珹故意选了争议颇多的释义题,想探探二姐姐的真才实学。
一旁的温英衡见状,神色骤然郑重起来。这道题难度很大。
温以缇从容应答:“我更认同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声入心通,无所违逆之说。孔子所言耳顺,非仅指听得进逆耳之言,更在于能透过言辞表象,洞察人心之善恶、事理之真伪,不因他人褒贬而乱心,不因言辞偏颇而失智。
昔日我在地方署理民情,常有百姓因误会直言进谏,若不能耳顺,便易偏听偏信。监考科举时,阅罢千卷文章,亦是凭耳顺之心,辨其文理优劣、心性纯杂。此释义既合圣人修身之旨,亦契世事历练之实。”
一番话条理清晰,引经据典又贴合实际,温英珹顿时愣住了。这题他前日与同窗争论半日尚无定论,二姐姐竟能信手拈来,且阐发得如此透彻。
一旁的温英衡原本垂着眼听着,此刻也抬眸望来,眼底亮晶晶的,满是钦佩。
温以缇见他怔愣模样,笑意更深了些,缓声问道:“珹哥儿既中举人,当知科举策论重经世致用。我且问你,近年黄河水患频发,地方官府屡治无效,若你为地方知县,当从何入手施治?”
这问题直指实务,远比书本释义复杂。
温英珹脸上的得意霎时褪得干干净净,眉头紧紧蹙起,他熟读经史,却少涉实务,闻言先是张口便道:“当效仿大禹治水,疏堵结合……”
可话音未落,又觉不妥,急忙补充,“还要征调民力,加固堤坝,再设仓储以备灾荒。”
说着说着,他自己先皱紧了眉,越想越觉得这些话空泛得很,既未提及如何协调民力、筹措粮草,也没考虑地方风土与河势差异,远不够贴切周全。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终戛然而止,他愣在当地,脸颊由白转红,带着几分窘迫与不甘,耳尖也悄悄热了起来。
温英珹脸上掠过一丝悻悻,却又带着少年人不服输的娇憨,抬眼看向温以缇道:“二姐姐惯会讨巧!这题尽涉实务,我只顾埋首书斋,未曾踏足地方,如何能答得周全?若考的是《诗经》章句,我倒要看看二姐姐能比我答得更通透否。”
温以缇闻言,眉梢轻轻一挑,眼底漾开几分促狭的笑意。
她转眸看向一旁敛声屏气的温英衡,语气温和却带着引导:“衡哥儿,你也不妨想想,若让你置身处地,这治水之策当从何说起?”
话音刚落,不等温英衡开口,她便又转回头看向温英珹,目光清亮如溪:“既你说《诗经》拿手,那我便问你——《邶风·简兮》有云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此篇看似咏乐师献舞,实则暗藏讽喻。你且说说,诗人借万舞之盛,究竟讽的是何人何事?又为何以硕人起兴?”
温英珹原本胸有成竹的神色瞬间一滞,方才还带着傲气的眼神骤然迷茫起来。
他张口欲言,却只吐出“万舞是宫廷之舞”几个字,再往下便卡了壳。往日读诗只重字句平仄,从未深究其讽喻之意,更未细想“硕人”与全诗的关联。
一时间,他脸颊的红意更甚,抿着唇半晌说不出下文,只觉得方才的豪言壮语都成了笑话。
温以缇挑眉目光转向身侧的温英衡,“衡哥儿可知道?”
温英衡脸颊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自嘲:“三哥乃是举人出身,尚且不明其中关节,我不过是个秀才,又怎会知晓呢?”
话音刚落,他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倔强,抬眼望向温以缇,语气添了几分笃定:“不过二姐姐方才问及的治水之事,我倒有几分浅见。”
说罢,他便徐徐开口:“黄河水患屡治无效,想来是只堵不疏,或是疏堵不得法。若我是知县,先不忙着征调民夫大修堤坝。那般劳民伤财,还未必管用。我会先带着衙役下乡,沿着河岸走一遍,看看哪里的堤坝最薄弱,哪里的河道被泥沙淤塞,哪里的村庄最易被淹。”
“然后,先组织村民把村内的沟渠挖通,让雨水、积水能顺利排入河道,不至于在村里淤积。再动员沿岸百姓,在堤坝内侧种些柳树、芦苇,这些草木根系扎得深,能固住堤土,比光靠夯土结实些。至于淤塞的河道,不必强求深挖,可在两岸挖些分支水渠,分走主河的水势,减轻堤坝压力。”
“还有,每年汛期前,提前组织村民加固堤坝,重点修补往年冲毁的地方,而不是一味加高。另外,要告诫百姓,不要在河道两侧乱砍滥伐、围河造田,那些做法只会让水患更烈。”
他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二姐姐,我这都是听耕读人家出身的同窗讨论和结合自己所想,登不上大雅之堂,你姑且听听便是。”
温以缇眼中掠过一丝讶异,望着温英衡的目光添了几分欣慰,“这些法子看着不起眼,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道理,但都是护着田地、保着村民的实在办法,慢慢做下来,总能有些成效。”
随即她转头看向温英珹,“珹哥儿,你听听——治水利民,从来不在言辞华丽、方略漂亮,能实实在在护着百姓、解得了急难才是根本。衡哥儿这话虽无惊艳之处,却桩桩件件都落在实处,比那些纸上谈兵的空论管用多了。”
温英珹愣在原地,看向温英衡的眼神满是意外。
他并非不知这些道理,只是从未这般有条理地串联起来,更没想到素来低调的弟弟竟有这般务实的见地。
他敛去脸上的轻慢,神色郑重起来,对着温以缇与温英衡深深行了一礼,声音诚恳:“是我学识浅薄,先前想当然了,只重虚文不重实效。今日得闻衡弟所言,哥哥受教了。”
温英衡被温英珹这郑重一礼弄得手足无措,脸颊泛起薄红,下意识便要摆手推辞,却见温以缇先一步笑出声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语气温软又带着赞许。
“不错,珹哥儿这份务实初心,比什么都金贵。”
她话锋一转,目光在二人脸上逡巡,神色渐趋认真:“珹哥儿,你在读书上确有天赋,只是性子未免浮躁了些;衡哥儿虽在文墨上稍逊一筹,却胜在踏实沉稳,做事落地。你们二人若能时常互补,彼此取长补短,日后方能走得更稳、更远。”
两兄弟闻言,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低笑出声。
温以缇见状,脸上的严肃之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几分活泼俏皮,她语气亲昵:“有你们两个弟弟,我这做姐姐的,真是满心欢喜。看来日后,姐姐可都要靠你们护着啦。”
温英衡被她这般亲昵的语气说得耳根发烫,脸颊更红了些,声音带着几分腼腆却无比笃定:“二姐姐,你尽管靠我们便是。”
温英珹也用力点头,眼中满是少年人的意气与真诚:“是啊二姐姐,往后你只管安心在家,外头不管有什么事,弟弟们替你出头,定不让你受半分委屈。”
而后两兄弟缠上了温以缇,叽叽喳喳问起她为官的经历,这是温家子弟对出外任官的长辈最热衷的话题。
温以缇耐着性子细细述说,话语间特意侧重何为“父母官”,如何躬身入局为百姓谋福。
这便是官宦世家与寒门子弟最鲜明的差距。
家中有仕途历练的长辈引路,后辈步入官场时,不仅有现成的助力,更能习得这些书本上学不到的实操经验,日积月累便成了旁人难及的底气。
就连科考策论,这些经世致用的见闻也能化作笔下真知,比空谈义理更有分量。
只是温以缇略感意外,温英珹听着听着,关注点竟渐渐偏了。他不再追问地方治理,反倒揪着边境的战事不放:“大庆与瓦剌如何对峙?军营里是怎样的光景?兵临城下时,安远侯是如何排兵布阵的?”
问题越问越细,提及安远侯的次数,竟比问她这个姐姐的还多。
温以缇没好气道:“知道的,说你是取长补短、开阔眼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急着要去当安远侯的属将,等着当他手底下的兵呢!”
这话一出,温英珹脸上的兴奋劲顿时僵住,温英衡也愣了愣,两兄弟对视一眼,瞬间安静下来。
温以缇眨了眨眼,瞧着二人神色间的微妙,觉得有些奇怪。
温英衡立刻开口道:“二姐姐说笑了!安远侯的威名,就连我们京城书院的同窗都时常谈论,个个都佩服得紧。若有机会,谁不想跟这般英雄人物近距离聊聊?”
温英珹也连忙附和,眉眼间带着少年人纯粹的向往:“是啊二姐姐,像安远侯这样守卫一方、保家卫国的大将军,本就是最值得敬重的人。”
温以缇看着他们眼中藏不住的慕强之色,唇边漾开一抹浅笑。
少年人心性本就如此,对这般顶天立地、叱咤疆场的英雄人物,自然有着天生的崇敬与向往,倒也难怪珹哥儿会追问不休。
温以缇闻言,眼底漾起几分促狭的笑意:“不过你们心心念念的大英雄,背地里也有犯愣的时候呢。”
她故意顿了顿,见两兄弟都睁大眼睛等着下文,才继续道:“你们可别学他,一身打仗的本事没得说,可在与人往来上,竟比孩童还耿直,有时候直来直去的,倒叫人哭笑不得。”
这话里的熟稔劲儿,让温英珹眼睛一亮,连忙往前凑了凑,语气满是急切:“二姐姐,你与安远侯这般相熟?那日后能不能带我们见一见他呀?”
温以缇瞧着他满眼的期盼,忍俊不禁:“急什么?有机会自然会让你们见的。”
话音刚落,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话锋一转:“对了,听说家里后来请了武夫子,教你们拳脚功夫防身,学得怎么样了?”
温英衡先看向温英珹的眼神带着几分打趣:“三哥最得夫子赏识,时常夸他根骨奇佳,是块练武的好料子。只可惜咱们是书香之家,终究要走文官科举的路子。”
温以缇闻言,挑眉看向温英珹,笑道:“怪不得你这般惦记打仗的事,原来是有几分底子在身上。不过啊,也只能想想罢了。”
她语气放缓,带着几分认真:“咱们温家世代出文官,在武官路上可没什么助力。况且你比起那些自小在军营里摸爬滚打的将门子弟,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真要走武途,未必能有出路。”
温英珹连忙摆手:“夫子不过是随口恭维几句,当不得真。其实四弟的天赋比我还好,只是他从不肯承认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