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以缇听着赵皇后的话,心头电光石火般一闪,先前那些零散的疑虑、隐约的伏笔瞬间串联成线。
她眸色骤然发亮,目光直直锁向座赵皇后,眉宇间褪去几分平日的温和,添了几分洞彻后的清明,几乎没有半分迟疑,沉声开口。
“皇后娘娘是想借微臣讨一处殿宇之事,引动群臣反对,那些本就对臣心存不满的大臣,定会借着此事群起而攻,逼臣出宫,对吗?”
赵皇后闻言,唇边漾开一抹浅淡却了然的笑意,缓缓点了点头,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没错。”
“按规矩,你卸下尚宫之位那日,便该迁出后宫了。如今你身兼前朝养济寺卿,本就不该再与后宫牵扯不清。后宫不得干政,前朝与后宫之间的界限,岂能由你轻易打破?”
她顿了顿,语气添了几分沉凝:“可陛下显然没有让你出宫的意思。只要他不松口,即便群臣有千般理由,也只能忍下。”
赵皇后看得通透,正熙帝对温以缇的纵容早已越了矩,可君心难测,无人敢逆。
“你获封养济寺卿,已是触了群臣的底线,好在你经得起考核、拿得出实绩,他们虽有不满,却也无从发难。可若你一个小小县君,竟要在宫中占一宫主位?”
说到此处,赵皇后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后宫嫔妃尚不能人人得主位,郡君、县主、郡君皆无此待遇,你一个县君若开了这个先例,岂不是要将所有人都得罪遍?
群臣必定会以德不配位为由死谏,到时候朝野动荡,于陛下、于你,都没有半分好处。”
温以缇深吸一口气,胸口微微起伏。
她望着赵皇后从容不迫的模样,只觉这位皇后的心思深不可测,竟能将前因后果、群臣反应都算得分毫不差。
她此刻无比确定,只要是赵皇后想做的事,便没有不成的。
果然啊,正熙帝与赵皇后这对夫妻,一个运筹朝堂,一个智算后宫,当真是天下间最厉害的一对夫妻…联手之下,无人能及。
可关键在于,这对夫妻须得是诚心实意地联手才行。
如今的赵皇后与正熙帝,分明是各怀心思、互相算计,半点推心置腹的模样也无。
而只要存了这般猜忌算计的心思,便如同瓷器裂了道缝,迟早会露出破绽,给旁人钻了空子、寻到可乘之机。
温以缇从未想过要去算计这两位,她向来只求安稳立足、做好分内之事。可近来,她心头总萦绕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
她隐约察觉,赵皇后的算计里,似乎更多的是冲着正熙帝去的。
温以缇抬眸望着赵皇后,神色坦荡无半分遮掩,语气诚恳地将心头疑虑和盘托出:“皇后娘娘,那日陛下也曾嘱咐臣,让臣往后安心休养。只是臣这几日闭门静养,倒像是成了局外人,既脱离了前朝的公务,也疏离了后宫的纷扰,处境着实微妙。”
她微微蹙眉,话锋一转:“娘娘您想反其道而行之,借讨殿宇之事引群臣施压,逼陛下允臣出宫,可如今朝堂之上,反对的声音却远不如预期那般高涨。”
赵皇后沉吟片刻,眉宇间拢起一丝淡淡的困惑,“这正是本宫如今看不透陛下的地方。”
“他既让你休养,分明知晓你久留后宫,非议只会日甚一日,却偏不提让你出宫的事。”她语速放缓,语气里藏着几分权衡,“至于群臣,他们反对的声音之所以微弱,不过是因着本宫还在。想逼陛下做决定,从来都不是易事。”
话落,她眼底闪过一抹笃定,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你不要急,这才刚刚开始。”
温以缇缓缓颔首,眼底掠过一丝真切的向往,能够出宫,于她而言本就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更是日夜期盼的归宿。
可转念一想,她眉峰微蹙,心头又笼上一层隐忧。
一旦真的离宫,面对正熙帝她该如何交代?
温以缇始终小心翼翼地维系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在赵皇后与正熙帝之间寻得一处安身立命之地。
对外,她是帝后二人共同提携的官员。
可对内,这层关系早已暗流涌动,赵皇后想借她的存在牵制正熙帝。
正熙帝亦想凭她制衡后宫一众势力,她就像一道架在两人之间的无形桥梁,维系着表面的相安无事。
可若这桥梁断了呢?她暗自思忖。一旦出宫,正熙帝还会如从前那般对他纵容庇护吗?
而赵皇后没了她在后宫,那些未竟的谋划,定是大事,会不会因没了掣肘而孤注一掷?
这些顾虑,都在她心头反复掂量,难以决断。
沉默片刻,温以缇抬眸看向赵皇后,目光沉静得如同深潭,藏着一丝探究与笃定。
她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打破了这份沉寂:“皇后娘娘,毓惠郡主故去后…您似乎比寻常时候,更显通畅了些。”
温以缇问完这句话,殿内的氛围骤然一变。方才还带着几分从容的空气,瞬间像是被无形的重物压住,沉滞得让温以缇都觉胸口发闷。
屋内明明只有两人,赵皇后甚至未曾抬眼瞧她,依旧保持着姿态,可温以缇却清晰地感知到,那股潜藏在她温和表象下的锐利,已然悄无声息地凝聚。
温以缇探究的目光始终未移,如同静水深流般锁在皇后身上,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异动。
沉默在殿内蔓延了片刻,忽的,赵皇后唇边溢出一声极轻的轻笑,那笑声不辨喜怒,如同檐角的冰棱滴落的水珠,清冷而短促。
赵皇后抬手拿起案上的茶盏,眼帘微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仿佛全然未曾将温以缇的话放在心上。
茶盏轻触唇瓣,清苦的茶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待她缓缓放下茶盏,才慢悠悠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半分波澜:“怎么会呢?毓惠郡主乃是陛下与晋元王所疼爱的姑娘,本宫身为皇后,又为她的叔祖母岂会因她故去而心生畅快?”
赵皇后抬眸眼底不见半分被试探的愠怒,反倒漾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话锋陡然一转:“怎么?毓惠郡主离去,温大人心中痛快不少吧?”
她说着,唇角的弧度又深了几分,带着几分洞悉人心的玩味。
温以缇心头一凛,即刻敛去所有探究之色,神色郑重地道:“娘娘言重了!是臣失言孟浪,毓惠郡主与臣素无牵扯,臣万万不敢有那般逾矩之想。”语气恭敬,不带半分辩解的慌乱。
赵皇后定定望着她,眸中神色复杂难辨,有欣赏,有审视,亦有几分隐晦的告诫,片刻后才缓缓开口,声音放柔了些许:“你很聪明,这份通透,一直是本宫喜欢的。
话锋微顿,她语气添了几分沉凝:“可有时候,你也不能太过聪明。并非本宫忌惮你,而是在护着你。人啊,适当装些傻,于己于人,都更稳妥。”
温以缇心中瞬间得到答案,她垂眸敛目,恭敬颔首:“是,皇后娘娘教诲的是,臣记下了。”
赵皇后轻轻颔首,“本宫也庆幸,这句话你是同本宫说的,而非对着陛下提及。”
温以缇闻言,几乎没有半分迟疑,抬眸看向赵皇后,神色坦荡而恳切,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皇后娘娘,您于臣有起于微末、提携之恩,这份情分,本就与旁人截然不同。更何况,往后您与臣,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荣辱与共,休戚相关。”
这番直白的投诚,字字恳切,听得赵皇后眸中笑意瞬间深了几分,缓缓颔首道:“是啊,正因为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本宫才断没有将你推下船、送入深海的道理。”
她话音一顿,语气添了几分郑重,带着不容置喙的承诺:“你且安安心心筹备,之后出宫便是。”
赵皇后声音沉稳而有力,“今日本宫带你见那三人,便是想提前为你树立威信。她们不过是府中妾室,于你而言,不过是身份体面些的奴婢罢了。”
她抬眸看向温以缇带着不容置喙的期许:“你要做的,是让她们打心底里怕你、惧你,将来你的话,要比侯府当家作主的侯爷还要管用,你明白吗?”
温以缇垂眸敛目,恭敬颔首:“是,臣明白。”
赵皇后见她神色笃定,缓缓点头:“本宫瞧着你向来通透,也便放心了。放心便是。这三人的家里,本宫早已提前敲打叮嘱过,日后断不会成为你在赵家立足的阻碍,反倒会乖乖听你调遣,成为你的助力。
她话锋一转,语气添了几分沉凝,“未来的侯府,就算本宫不塞人去,未必不会再有其他女人出现。你要记好,身为当家主母,那些妾室本质皆是一样的、所谓宠爱,不过是昙花一现,终究会消散。”
“女人最重要的底气,从不是旁人的垂怜,而是自己真正的价值。”她眼底闪过一丝过来人的清明,“年儿待你是真心实意,可男人的真心最是不可期许。本宫不愿你们日后沦为痴男怨女,更不愿你们没了那点情爱便疯魔偏执。”
最后,赵皇后的声音陡然加重,带着沉甸甸的嘱托:“赵家未来的当家主母,必须是理智清醒、不困于情爱、行事果断的女人。
你心中那些无端的猜想,都忘了吧。本宫向你保证,定会让你风风光光嫁入赵家,往后,你定会成为连皇后的光芒,都遮不住你半分璀璨荣华的女人。”
赵皇后的声音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嫁入赵家,必将是你此生做得最正确的决定。”
她眼中翻涌着极致的笃定,那股锋芒与信念,竟与她那看似油尽灯枯的孱弱身子截然不同,反倒透着一股磅礴蓬勃的生机。
这股无形的力量如同暖流,直直涌入温以缇四肢百骸,让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换作旁人说这番话,温以缇只会当是虚言妄语,左耳进右耳出。
可此刻说这话的是赵皇后——由她口中道出,便添了千斤分量,不得不信。
赵皇后这般许诺、这般筹谋,从来不是因为温以缇这个人,而是因为赵家、安远侯府未来的当家主母。
这位皇后娘娘早已油尽灯枯,却始终强撑着一口气,只为给赵家铺就一条能延续数十年的安稳路,攒下足够的根基与底气,方能真正甘心撒手人寰。
如此一来,赵家未来的女主人,自然成了重中之重。
赵皇后说的这些话极其特殊,甚至连赵锦年的想法都不顾。
温以缇甚至说不清自己与赵锦年的感情究竟如何,但她心里清楚,单是赵皇后许下的这些承诺、铺就的这些路,放眼天下,便再无人能拒绝加入赵家,更无人敢轻易与之为敌。
踏出坤宁宫的朱红宫门,温以缇脸上那层因皇后许诺而泛起的信服之色,瞬间被凝重取代,眉峰紧紧蹙起,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思绪。
赵皇后方才的言下之意,已然说得再明白不过。
毓惠郡主的死,绝非表面那般简单。
“皇后娘娘究竟想干什么?”她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袖。
是为了晋元王府吗?可晋元王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并无子嗣,本就对任何人构不成实质威胁。
若说想要拉拢晋元王的支持,那又与早已嫁人的毓惠郡主有何干系?
再者,她自己,不过短短数月,便从乡君晋封至县君,赵皇后后续究竟还有怎样的布局?
温以缇轻轻咬了咬下唇,舌尖泛起一丝淡淡的苦涩,心底竟莫名升起几分后怕。
她太清楚,将死之人的最后一搏,往往是最不计后果、也最猛烈的。
她怕的不是赵皇后的谋划,而是怕这位娘娘被临终前的执念裹挟,忽略了某些致命的隐患。
一旦她撒手人寰,那些未曾收尾的暗流、树敌的因果,最终都要落到她的头上,让她来收拾这遍地狼藉。
可温以缇自问,没有赵皇后那般深不可测的谋略和手段,更没有她暗藏的那些底牌,又怎能撑得起这摊复杂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