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公交车,像一座漂浮在都市灯海中的孤岛。窗外的雨幕模糊了世界,将一切喧嚣与色彩都融化成流淌的光斑。高槿之握着方向盘,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前方停滞的车流,以及那个消失在雨幕与地铁站入口的熟悉身影。
心中那声“咔哒”的轻响,余韵悠长。没有剧烈的痛楚,没有翻江倒海的不甘,只是一种清晰的、近乎凛冽的认知——他放手了。不是被迫,不是赌气,而是真正从内心认可了那条界限的存在。这份认知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虚脱般的宁静,仿佛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终于签署了停火协议,硝烟散去,满目疮痍,但确确实实,暂时安静了。
他平稳地将公交车驶回总站,完成交接,然后骑上他那辆半旧的电动车,驶入依旧湿润的夜色。雨后的空气带着泥土和植物清洗后的清新气息,吸入肺腑,竟有几分甘冽。回到那间过于整洁的公寓,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打开游戏机驱散寂静,也没有陷入沉思或记录。他只是换了衣服,给自己倒了杯温水,然后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灯划出一道道流动的光轨。
许兮若湿透的、略带狼狈的身影,以及她最终走向地铁站的决然,在他脑海中再次浮现。这一次,心中不再有尖锐的刺痛,只有一种淡淡的、如同观看着一部旧电影结尾般的怅惘。他意识到,他不再害怕想起她,也不再害怕这种想起所带来的细微涟漪。痛苦依旧存在,但它被驯服了,圈禁在心底某个角落,不再具有肆虐的力量。
随后的几天,高槿之的生活轨迹看似一如既往:上班、下班、心理咨询、偶尔打球、坚持记录。但向杰和龚思筝再次邀他吃饭时,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身上某种微妙的变化。
“槿之,你好像……没那么紧绷了?”龚思筝给他盛了一碗汤,语气温和地探询。
高槿之愣了一下,接过汤碗,唇角牵起一个很浅的、却比以往更真实的弧度:“是吗?可能……是有点吧。”
他向二人简单描述了那天雨夜在公交车上的经历,以及之后内心那种奇异的平静。“我没有追上去,”他总结道,语气平缓,“甚至没有太多挣扎。就好像……忽然明白了,那是她的路,我有我的。我们就像两条曾经交汇的河流,现在,又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流去了。”
向杰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语气带着欣慰:“好小子!这可不容易!能这么想,说明你是真往前走了。”
龚思筝也微笑着点头,眼神中满是鼓励:“接受是康复中最难也最关键的一步。槿之,你做得很好。”
听着朋友真诚的肯定,高槿之的心被一股暖流包裹。他确实觉得自己在变好,那种从内部生发出来的、缓慢而坚实的力量,让他对未来生出了一丝模糊的信心。
然而,人性的复杂就在于,心灵的进步往往不是线性上升的。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韧,可以坦然面对“失去”这一事实时,一种更深沉、更隐蔽的情感开始悄然反扑——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舍不得”。
这种“舍不得”并非之前那种疯狂的占有欲或病态的依赖。它更像是一种对过往所有温暖、亲密与灵魂共鸣的深切眷恋。他开始在夜深人静时,不受控制地回忆起那些美好的片段:许兮若笑起来时眼里的光,她专注工作时微微蹙起的眉头,他们曾经就某个无聊话题争辩半天然后一起大笑的瞬间,还有她在他最灰暗时期,哪怕带着疲惫也未曾完全消失的温柔……这些记忆的碎片,带着惊人的温度和色彩,反复灼烧着他刚刚建立起平静的内心。
“我放下了结果,可我放不下她这个人。”这个念头像藤蔓一样,在一个失眠的深夜,紧紧缠绕住了他的心脏。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再次袭来,比之前更加具体,更加让人难以忍受。他想起龚思筝说过,放下不是一蹴而就的。那么,是不是可以……换一种方式?不一定非要彻底割裂,形同陌路?
一个念头,如同暗夜中的萤火,最初微弱,而后逐渐清晰、坚定:从普通朋友做起。
这个想法一经出现,就带着巨大的诱惑力。它似乎提供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既不用违背自己“不打扰”的承诺(朋友间的问候,不算打扰吧?),又能名正言顺地保留一份联系,一份在她生命中存在的位置。他可以用全新的、健康的姿态,重新接近她,关心她,让她看到自己的改变和成长。或许,时间久了,水滴石穿,他能重新感动她,让那颗曾经为他跳动的心,再次转向他。
“对,从朋友开始。”高槿之在黑暗中喃喃自语,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万般纠结似乎找到了一个出口,这个计划让他感到一种近乎虚脱的轻松,甚至升起了一种悲壮的希望。他忽略了这其中自欺欺人的成分,也选择性忘记了许兮若选择离开时的决绝,以及她身边已然存在的凯桥。此刻,他只需要一个能够支撑自己继续走下去的理由,而“以朋友身份等待复合”成为了他新的精神支柱。
他开始小心翼翼地规划。首先,不能贸然联系。他需要找一个合适的、不经意的契机。他翻出手机里存下的、之前许兮若偶尔发给他的关于公交车设计的文章(他一直没舍得删),假装就某个专业问题请教,这听起来很自然,对吧?他反复斟酌着措辞,试图让那条信息显得既友好又毫无企图。
就在高槿之沉浸在自己设计的“复合蓝图”中,并为此感到一种痛苦的甜蜜时,许兮若的生活也正经历着一场无声的风暴。
车展的偶遇像一颗被延迟引信的炸弹,而雨夜那次隔着公交车的短暂“对视”(她不确定他是否看到了自己),则彻底引爆了它。高槿之眼中那种沉淀后的平静,以及他最终没有做出任何举动的事实,都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心惊。她原本预期的是纠缠、是痛苦、是祈求,或者是彻底的冷漠,唯独没有料到是这种……近乎释然的平静。
这种平静,反而让她无法平静。
她发现自己开始频繁地走神。在会议上,在晚餐时,甚至在凯桥对她说着未来计划时,她的思绪会突然飘远,落到高槿之身上。他过得好吗?他的抑郁症是不是真的控制住了?他为什么能那么平静?那种心疼与恼火交织的情绪再次涌现,而且比以往更加强烈。她气自己为什么还要被他影响,为什么在拥有了凯桥给予的安稳和尊重后,内心依旧会被那个曾经带来无数风雨的身影所牵动。
这种内心的拉扯让她疲惫不堪。她无法在凯桥面前完美地掩饰这一切,他的包容和理解有时反而加重了她的负罪感。而独自待在公寓里时,寂静又放大了一切纷乱的思绪。
“不行,我不能一个人待着了。”一天晚上,在又一次对着电脑屏幕发呆半小时后,许兮若做出了决定。她拨通了好友安安的电话。
“安安美人儿,收留我几天好不好?”她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电话那头的安安一听就察觉到了不对劲:“怎么了宝贝儿?跟凯桥吵架了?”
“没有。就是……心里有点乱,想换个环境。”许兮若含糊地说。
安安没有多问,爽快答应:“来吧来吧,正好我最近也闲得发慌,咱俩做个伴!”
就这样,许兮若简单地收拾了几件行李,搬去了安安位于城市另一端的公寓。安安的性格开朗泼辣,公寓里永远放着节奏明快的音乐,堆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和没拆封的零食。这种热闹的、充满生活气息的氛围,恰好是许兮若此刻需要的。
搬过来的第一天晚上,安安就拉着她去了常去的酒吧——阿潇的地盘。酒吧不大,装修是复古工业风混合着一些暖色的软装,氛围轻松惬意。好姐妹安雅是个眉眼弯弯、手法娴熟的姑娘,调的酒口感层次丰富,后劲却不易察觉。
“所以,到底怎么回事?”安安抿了一口安雅特调的“夏日迷雾”,单刀直入,“别跟我说没事,你脸上就写着‘为情所困’四个大字。”
许兮若叹了口气,在好友面前卸下了心防,将车展偶遇、雨夜遥望,以及自己随后的心乱如麻和盘托出。
安安听完,咂咂嘴:“啧,我就知道,跟那个高槿之有关。你说你,好不容易爬出火坑,这又是何必呢?”
“我也不知道。”许兮若烦躁地搅动着杯里的吸管,“我知道离开他是对的,凯桥也很好……可是,看到他现在的样子,我心里就是……就是没办法完全硬起心肠。我甚至觉得,如果他现在再来纠缠我,我可能反而会好受点。可他偏偏没有!他好像……真的放下了。”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异常艰难。
“放下不好吗?难道你还希望他缠着你?”安安挑眉。
“不是希望他缠着我……”许兮若试图理清自己的思绪,“而是……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好像你一直在用力推开一扇门,突然门自己开了,你反而因为失重而摔了一跤。我好像……还没准备好接受他‘真的好了’这个事实。”
一直安静擦着杯子的阿潇走了过来,给她们续了一碟坚果。他是个话不多但眼神通透的男人,此刻淡淡插了一句:“有时候,我们舍不得的,不是那个人,而是那个曾经全力投入、拼命挣扎过的自己。”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了许兮若的心上。她怔住了,下意识地反驳:“不是的……我……”
“哎呀,管他是什么呢!”安安一拍桌子,“既然心乱,那就别想了!喝酒!让安雅再给我们调两杯好看的!从今天起,我们的任务就是开心!疯闹!把那些臭男人都暂时丢到脑后!”
接下来的日子,许兮若仿佛进入了一个短暂的避世桃源。她白天照常上班,下班后就回到安安的公寓,或者直接被安安和阿潇他们拉去酒吧。几个人聚在一起,有时候喝酒聊天,玩些无伤大雅的游戏;有时候只是各自窝在沙发里,看一部无聊的电影,吐槽里面的情节;有时候安雅会教她们认一些基酒,尝试调制简单的鸡尾酒;偶尔阿潇心情好,还会抱着吉他弹唱几首老歌。
在这种喧闹和友情的包裹下,许兮若确实感觉好了很多。大脑被各种琐碎的、即时的快乐填充,似乎没有太多空间去思考那些复杂难解的情感问题。她跟着安安一起疯,一起笑,甚至在酒吧打烊后,和安雅、阿潇他们一起在无人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散步,大声唱着跑调的歌。
她贪婪地享受着这种“悬浮”的状态,仿佛只要不落地,就不用去面对内心真实的选择。她知道自己是在逃避,无论是逃避对高槿之残余的感情,还是逃避对凯桥的责任,抑或是逃避对自己内心真正渴望的审视。但此刻,她愿意沉溺在这短暂的、无忧无虑的假象里。
然而,夜深人静,当她独自躺在安安家客房的床上时,那些被压抑的思绪总会寻隙而入。高槿之计划着“从朋友开始”而反复斟酌的信息,她最终没有收到。因为她屏蔽了他的号码(在她搬去安安那里,一次情绪崩溃后的冲动之举)。但那种冥冥中的牵引,却仿佛并未因此而切断。
这天晚上,几人又在阿潇的酒吧小聚。安安和安雅在玩飞镖,阿潇在吧台后调试新的音响设备。许兮若坐在靠窗的老位置,看着窗外霓虹闪烁,手里无意识地转动着手机。
凯桥下午发来信息,说他父母下个月想来这边看看,言语中暗示着想安排双方家长见个面。这条信息像一块石头,投入了她试图维持平静的心湖。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是关系迈向更严肃阶段的信号。她应该感到安心,感到幸福,可她却只觉得一阵莫名的恐慌。
她点开手机相册,手指无意识地滑动着。突然,一张很久以前的照片跳了出来。是和高槿之去爬山时拍的,照片里,她笑得一脸灿烂,靠在高槿之的肩上,而高槿之看着镜头,眼神里是毫无保留的、温柔的爱意。那时,他们都还没有被后来的破事和压力折磨得面目全非。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酸涩感瞬间涌上鼻尖。她迅速锁屏,将手机反扣在桌上,深吸了一口气。
“怎么了?又发呆?”安安拿着飞镖走过来,关切地问。
“没什么。”许兮若摇摇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就是有点累了。”
“累了就早点回去休息。”安安搂住她的肩膀,“别想那么多,船到桥头自然直。”
许兮若靠在好友身上,汲取着一点温暖和支持。她知道,逃避终有尽头。无论是高槿之那份被她屏蔽却依旧在某个时空存在的“舍不得”,还是凯桥那边步步临近的承诺,亦或是她自己心中那片依旧为旧爱留有余地的混乱战场,她最终都需要去面对。
而城市另一头的高槿之,在无数次删改后,终于将那条精心编辑的、试图以“普通朋友”身份开启对话的信息发了出去。屏幕上立刻弹出一个冰冷的系统提示:
“消息未发送成功。请先添加对方为好友。”
他盯着那行小字,看了很久很久。刚刚建立起不久的信心和希望,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干瘪下去。一种混合着失落、自嘲和更深重无奈的情绪,缓缓地弥漫开来。
原来,他连“从普通朋友做起”的资格,都已经被剥夺了。
他放下手机,走到窗前。城市的夜空被霓虹染成暗红色,看不到星星。他忽然觉得,自己那个关于“朋友”的幻想,是多么的一厢情愿和可笑。战争的形态改变了,从激烈的对抗,变成了漫长的、无声的消耗。而他,依旧在那个回响着沉默的隧道里,独自前行着,只是前路似乎比刚才,更加晦暗不明。
酒吧里,喧闹还在继续。安雅调了一杯新的酒,色彩绚丽,名为“幻灭”,推到了许兮若面前。许兮若看着那杯酒,没有动。她和高槿之,一个在友情的喧闹中试图遗忘,一个在孤独的寂静里计划着重逢,却同样被困在名为“过去”的琥珀中,挣扎着,寻找着那道或许根本不存在,或许通向完全不同方向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