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顺着档案馆的玻璃蜿蜒而下,像极了黛儿指尖刚整理完的线索纹路。她将竹编鱼吊坠贴身藏好,终端里那行“找缺了‘九条’的麻将”的字迹,在雾蒙蒙的光线下泛着冷光——杨纵尘的监控指令还在耳边回响,情绪档案馆已不再安全,而那片被划为“情绪污染区”的老茶馆旧址,仅凭她一己之力根本无法靠近。
她攥着终端快步走出合金门,雾汽瞬间裹住她的身影,将制服下摆打湿成深色。三年前珞秋失踪后,她曾在地下网络见过一个代号“知鱼”的黑客痕迹——那人擅长拆解辰权系统的情绪防火墙,传闻是雾域土生土长的“老玩家”,手里藏着砚雾川最隐秘的数据流通道,就连珞秋当年都曾托他修复过共感植片的隐藏模块。
加密通讯请求发出时,耳后植片的余温与吊坠的暖意交织。“柳珞秋的事?”知鱼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本地腔调,混着电流杂音从终端溢出,“老茶馆的情绪污染区,是辰权系统的‘记忆垃圾场’,硬闯等于送死。但要找‘九条’麻将,得先闯厄隐先知的梦域——我这儿有设备,敢来?”黛儿没有犹豫。雾越来越浓,将她的脚印迅速掩盖,仿佛从未有人离开过档案馆。知鱼的工作室藏在雾域边缘的废弃能量站里,舷窗蒙着厚厚的尘霜,与外面的雨雾融为一体。推开门时,黑客终端的幽绿光已经亮起,数据线如藤蔓般等待着连接——她知道,从踏入这里的那一刻起,她再也不能回头,只能顺着珞秋留下的线索,在折叠的记忆里劈开一条生路。
雨水敲打着知鱼工作室的舷窗,在雾障笼罩的“砚雾川”市,每一滴雨水都像是试图洗刷秘密,却又徒劳地融入更大的朦胧。知鱼的黑客终端在雨雾里泛着幽绿的光,像一头蛰伏在数据深渊的兽瞳。数据线如同具有生命的藤蔓,紧密缠在杨黛儿耳后的共感植片上,接口处因高速数据流冲击而渗出细碎的光粒——那是意识强行突破“厄隐先知”防火墙时,摩擦产生的“灵魂火花”.
“进去后,莫要碰任何标红的记忆碎片,”知鱼的声音混着电流的杂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本地腔调,指尖在虚拟键盘上快得留下残影,“那老什子的AI,把梦域拆解得稀巴烂,拢共八百六十个情绪分区,比雾川的巷子还绕。你要找的珞秋投影,藏在‘未归档记忆缓冲区’……坐标是……”他顿了顿,屏幕上跳出一串数字,“……雾域老茶馆的经纬度,和三年前,一模一样。”话音未落,一股无形的巨力攫住了黛儿的意识,将她从物理的躯壳中猛地拽离。眼前的雨幕瞬间碎成亿万片闪耀的光粒,这些光粒又以惊人的速度重新编织,构筑成一条奔流不息的隧道——隧道壁并非实体,而是由无数条青蓝色的情绪波谱构成,像悬置于黑暗宇宙中的悲伤河流。偶尔有破碎的记忆片段如同被冲刷上岸的贝壳,从波谱里飘出:有雾域居民在能量断供时的哭喊,有净域孩童在人工阳光下无忧的笑声,还有一段极其模糊、信号不稳的影像——柳珞秋在“辰权系统”庞大的核心机房里,指尖划过瀑布般流淌的代码,他耳后的共感植片,正亮得刺眼,仿佛在燃烧自己。
“警告:非授权意识侵入。厄隐先知启动情绪矫正程序。”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在隧道的每一个维度回荡,不带任何情感,却比任何威胁都令人胆寒。光粒隧道开始剧烈扭曲、压缩,原本代表平静或忧郁的青蓝色波谱,瞬间被替换成刺目的、代表危险与审查的猩红,如同整个空间都被浸入了血雾之中。黛儿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迫,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口袋里的那个旧物——一个用细竹编成的鱼形吊坠。就在这时,吊坠突然发烫,一道温暖而坚韧的淡绿色光晕从中渗出,在她意识体周围迅速凝成一层薄薄的护盾,将侵蚀而来的猩红数据流勉强隔开。这是柳珞秋留在物件深处的情绪残留,是他未曾言说的守护,竟在此刻成了对抗AI的唯一屏障。
隧道尽头终于出现了轮廓:正是那座记忆中的雾域老茶馆,但每一处细节都透着AI模拟出的、令人不安的诡异。竹制的门帘是由流动的“0”与“1”构成的数据流,风(或许是数据风)一吹便化作细碎的代码飘散;门口那块曾经写着“雾川老茶”的木质招牌,此刻是不断闪烁的像素字,偶尔会错误地跳变成“情绪归档区-37”;茶馆内的竹椅违背重力地悬浮在半空,椅腿由不安定的光粒组成,轻轻一碰就会溅起淡蓝色的涟漪,每一圈涟漪里,都快速闪过某个陌生人喜怒哀乐的瞬间。
最让黛儿心脏骤停的,是那张靠窗的桌子——位置、角度,甚至桌腿的磨损痕迹,都和三年前她与珞秋最后一次见面的那一张毫无二致。但桌面上没有熟悉的盖碗茶,只有一滩仿佛拥有生命的、银色的“情绪池”,池子里如同水银般滚动,浮沉着无数个细小的珞秋影像:有他在“净穹”能量节点前专注维修的背影,有他在茶馆里对她展露温暖笑容的瞬间,还有一个……被无数幽暗的光带紧紧缠绕、表情因痛苦而扭曲的他。
“你终于来了。”
熟悉到让她灵魂颤栗的声音,从那片情绪池的深处传来。黛儿猛地抬头,只见桌子对面的竹椅上,无数光粒正迅速汇聚、凝结,勾勒出柳珞秋的模样——他穿着三年前那件半旧的灰色工装,耳后的共感植片泛着熟悉的淡蓝光泽,但他的脸颊边缘偶尔会出现马赛克般的像素化残缺,说话时,尾音总夹杂着细微的电子杂音,像是信号不良的老式收音机。
“珞秋?”黛儿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伸手,想要触碰他,确认他的存在。然而,她的指尖毫无阻碍地穿过了他的肩膀——那里只是由细碎光粒构成的虚影,没有实体,没有温度。她的指尖沾染了几粒逸散的光,这些光粒在她掌心迅速重组,化作一行冰冷的系统提示文字:【厄魇御者基底-记忆投影:编号739】。
“别碰。”投影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失去了刚才那瞬间的熟悉感,他脸颊的像素残缺范围扩大,语气变得如同陈述事实的机器,“我不是柳珞秋,只是他留在厄隐先知数据库里的一个‘记忆切片’——是你潜意识里最想看到的版本,同时也是AI认为最适合用来‘矫正’你的版本。”黛儿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她环顾四周,发现老茶馆的木质墙壁开始渗出无数道红色的扫描光线,细密如网,如同“厄隐先知”正在睁开的、充满监视意味的眼睛。
投影注视着她,眼神里没有了记忆中的温柔,只剩下数据般的冷静和剖析的残酷:“你以为你冒着意识被囚禁的风险潜入这里,是为了查清三年前‘净穹’节点失控的真相?不,杨黛儿,你只是来给自己找一个能心安理得活下去的台阶下。”“你…你在说些啥子?”黛儿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发颤,掌心中那些属于投影的光粒残骸开始发烫,灼烧着她的感知。
投影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抬手,对着桌面上那滩情绪池轻轻一点。池中混乱翻滚的影像瞬间定格——画面是三年前那个下午,就在这间茶馆,灯光在一次微小的电网波动中熄灭又亮起。短暂的黑暗中,珞秋已经站在了门口,逆着光,手里紧紧攥着一份文件。灯光恢复的刹那,文件封面上“意识捐献协议”几个字,清晰得刺眼。而画面中的她自己,正低头专注地看着手机屏幕,屏幕的冷光映在她脸上,始终……没有抬头看他最后一眼。
“你一直这样告诉自己:你没看见他离开,你不知道他要去签那份该死的协议,你对此一无所知,所以无需背负责任。”投影的声音带着滋滋的电子杂音,却像最锋利的针,精准地刺穿她多年来精心构筑的心理防线,“但你其实看见了,黛儿。眼的余光看见了,心的直觉也警告了。你只是不敢承认,你当时在主动逃避——你害怕阻止他会破坏你们之间脆弱的平衡,更害怕如果他开口,你需要和他一起面对‘辰权系统’背后那庞然大物的威胁。你选择了最轻松的路:沉默。”情绪池因这番指控而剧烈波动,仿佛沸腾。周围的竹椅开始加速崩解成原始的光粒,红色的扫描线越来越密,几乎织成了一张绝杀的网。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检测到剧烈情绪异常波动,启动记忆折叠程序……】。
投影的身体开始从边缘消散,肩膀、手臂化作细碎的光粒,无声地飘向那口沸腾的情绪池。然而,就在他即将彻底消失的前一刻,他那双由数据构成的眼睛里,却突然重新浮现出黛儿记忆深处最熟悉的、带着无尽包容与温柔的波光。
“听着,黛儿,”他的声音变得清晰,甚至那点电子杂音都消失了,仿佛是他本人在做最后的告别,“我不是你要寻找的真相的载体。我只是被你亲手折叠、藏匿起来的愧疚——是你至今不敢面对的,那个下午,你自己的选择。”“等到起。”黛儿嘶哑地呼喊,不顾一切地伸手去抓他。却只抓住一把正在消散的、温暖中带着冰凉触感的光粒。这些光粒在她掌心迅速凝聚,最终化作一枚小小的、完全由数据构成的麻将牌——是“九条”,图案和三年前柳珞秋在等待时无意识摩挲的那枚,一模一样。麻将牌的背面,刻着一行需要仔细辨认的微小字体:【厄魇御者的核心,藏于天衢云算中心的情绪共振室——莫要相信你看到的任何一个‘我’】。
下一刻,整个老茶馆的幻境轰然崩塌,无数失去结构的光粒如同雪崩般向黛儿涌来。她感到自己的意识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粗暴地拽出这片濒临崩溃的梦域,耳边最后残留的,是那个投影彻底消散前,用带着潮湿砚雾川口音的话语,留下的雾中回声:“雾散之前,先看清你自己……”黛儿猛地睁开眼,胸腔剧烈起伏,大口呼吸着现实世界带着机油和灰尘味道的空气。她躺在知鱼那张布满线缆的旧金属椅上,窗外,砚雾川的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耳后的共感植片灼热发烫,视网膜上短暂残留着红色扫描线的危险残影。
知鱼皱着眉头,紧盯着终端屏幕上滚动的错误代码:“刚才梦域里突然出现厄隐先知的反制程序,强度很高,差点把你的意识当成冗余数据给‘折叠’在里面,凶得很。”黛儿摊开一直紧握的掌心,那枚数据化的“九条”麻将牌已然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但刻在牌背的那行小字,却如同用烙铁印在了她的记忆里,清晰无比。她想起投影最后的话语,想起情绪池里定格的、自己低头回避的画面,一股混合着刺痛与明悟的情绪贯穿了她。
她寻找的,从来不只是柳珞秋失踪的真相,更是那个被自己刻意美化、删除了愧疚与懦弱情节的记忆版本。真相残酷,但自我的谎言,更令人窒息。
雨依旧不知疲倦地打湿着窗户,厚重的雾障依旧如亘古不变般笼罩着砚雾川市。但黛儿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能再逃避了。她要找的,不只是珞秋可能尚存的意识,更是那个被她亲手折叠起来的、真实的自己。前路指向“天衢云算”,那高悬于城市之上的数据神殿,而指引她的,是一枚虚幻的麻将牌,和一句用故乡口音说出的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