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吃掉是一种什么感觉?
先是皮囊被无形的巨力撕开,如同陈旧却依旧坚韧的锦帛,发出沉闷而令人牙酸的裂响。
魔气凝成的利齿并非实体,却比世间任何神兵更为锋锐,它们嵌入、然后毫不留情地向下豁开,将维系形貌的魔元与拟态的血肉一同暴力地分离开来。
紧接着,是更深层的、构成他“存在”根基的东西被撬动、被吸吮、被强行剥离。
那感觉并非单纯的剧痛,更像是一种源自本源的、规则层面的消解,仿佛他作为“谢青梧”这个名字所承载的一切,正在被一个无底的深渊贪婪地吞咽、归并。
但是他其实并不觉得痛苦,或者说,他早已经丧失了肉体疼痛的权力——幻魔的变化为何难以揭穿?因为在“成为”的那一刻,骨肉经脉也在扭曲重塑,那种将自身打碎、再强行拼凑成他者模样的过程,其间的混沌与撕裂,远比此刻被吞噬更为漫长和煎熬。
幻,幻的不是表象的幻术,而是变幻,是根基的重塑,是每一次扮演都需要先经历一次的、对“自我”的凌迟。
当血肉被撕扯,身体在一点点缺失,感官的边界变得模糊,意识仿佛漂浮在了一片温热而粘稠的黑暗里。
然而,谢青梧却觉得一种奇异的充盈感自心底升起,特别是胸腔,那里像是被某种滚烫而沉重的东西填充得满满当当,鼓胀得几乎要裂开。
即便是缺了一半的心脏,此刻也能隔着残破的躯壳,发出擂鼓般剧烈而清晰的跳动声,每一次搏动,都震得他残存的灵台嗡嗡作响。
那心意是完整的,前所未有的完整,甚至比他拥有完好魔躯时更为坚定和饱满。
这充盈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他灵魂最深处满溢出来的东西,是他在模仿、在追寻、在无数个日夜的观察与书写中,一点点积攒下来的,独属于“谢青梧”的珍宝。
当痛楚随着持续的撕咬逐渐变得麻木,意识的边界开始如同浸水的墨迹般模糊、晕散,
他忽然想起当时与鹿闻笙在那间洒满阳光的屋子里,聊天的内容来。
那时,谢青梧对人性的复杂感到无比困惑,他对鹿闻笙倾诉,为何人族能同时容纳怯弱与勇气,甚至让爱恨如此交织难分——为什么他们心中所想的,与最终做出的抉择,常常南辕北辙?这在他看来,是极大的矛盾和能量的浪费。
人,真是个心口不一的生物。
鹿闻笙正靠着雕花的木窗,午后的暖阳将他周身镀上一层浅金。
这位做什么都显得游刃有余的年轻魁首,彼时似乎正被手中一份弟子递交的、字迹潦草且思路清奇的功课给难得微微蹙眉,但他开口的声音,却依旧平和得波澜不惊,仿佛在讨论今日的天气。
“你一直在思索人与魔之间的不同,企图窥见皮囊之下那些丰富而矛盾的感情,那么,你最初又是因何升起这个念头,想要去理解,甚至……去成为一个‘人’呢?”
他抬起眼,那双深棕色的眸子在光线下显得通透而温润。
“你要知道,人的大半生,往往就是被这些纷繁复杂的情感所驱使、所困扰,围绕着它们打转——其中并不只有幸福的甘醴,更有许多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的酸楚与痛苦。
作为魔,体会不到这些情绪的煎熬,难道不是一种轻松吗?”
他觉得只是做个魔不好,空落落的,像风中飘荡的絮,无根无凭。
可面对这问题,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半晌,只能嗫嚅着说:“我……我可以跟你一模一样。”他试图用幻魔的天赋来证明自己的价值,证明他有资格去触碰那个世界。
“那又如何?”鹿闻笙轻轻反问,语气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引导式的探究,“模仿与伪装,终究是学着去做‘别人’。为什么不去尝试,找到那个真正的‘自己’呢?”
青年将手中的纸张轻轻放在一旁,声音温和得像春日解冻的溪流,潺潺流入他干涸的心田:“不论是谁,生于这天地间,其意义或许并非是为了成为某一个特定的‘谁’,而是要去寻找、去成为‘自己’。
剥开所有外界的期望与标签,内里那颗独一无二的核,才是最重要的。”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孤注一掷的勇气。
“那……我想做你。做像你这样的……人。”
他将他视作光,视作路标,视作一切美好与强大的集合,以为只要无限靠近,便能沾染那份温暖。
青年被他这笨拙而直白的渴望逗笑了,那笑声清越,如同玉石相击。
但他很快止住笑,眼神认真起来:“一定要是‘人’吗?青梧,做一个如我这般行事、坚守某些道理的‘魔’,做一个真正的、属于你自己的‘魔’,难道就不可以吗?”
那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混沌的识海里“咔哒”一声轻响,松动了一丝缝隙。
于是,本来只是为了更了解鹿闻笙而找的借口——书写那本关于他的人物传记,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带着几分宿命般的意味,真的被他坚持了下来。
从记录鹿闻笙在问仙宗崭露头角开始,他一步步走他走过的路,聆听无数见证者口中的故事,仿佛也跟随着那些跌宕起伏的笔墨,一同见识了人世间的辽阔与人心的幽微。
他惊觉于鹿闻笙身上所发生的种种奇迹,那些原本如同散落星辰、彼此毫不相干的人与事,竟能因为他的存在而产生奇妙的联系,汇聚成一片璀璨的星图。
他透过薄薄的、浸染了墨香的纸页,透过旁人口中那些或惊叹、或感激、或折服的叙述,仿佛也亲眼看见了那个于风雨中始终挺拔的身影——做别人不敢做的,行别人视为畏途的,独辟蹊径,一往无前。
他仿佛看见他如何以手中之剑,拨开笼罩在世间的重重桎梏之雾,荡去蒙蔽人心的尘埃,最终让人得以窥见他那颗如黄金般璀璨、不染杂质的心。
正确的人与思想,如同磁石,越是了解,便越是心生向往,忍不住想要追随。
那空荡荡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胸膛,似乎也被路边的繁花、山间的清风、市井的喧嚣、陌生人真心的笑颜……以及笔下流淌过的关于那个人的一切,一点点地、坚定不移地塞满了,温暖而坚实。
他追求的,从来不是成为第二个鹿闻笙——他求的,是那人眼中所映照过的万里山河,是那目光深处为苍生燃起的不灭之光,是那份无论面对何等绝境,都未曾动摇的、对生命本身的尊重与悲悯。
在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般即将彻底熄灭,最后一点灵光也要融入那片吞噬他的无边黑暗的前一刻,谢青梧觉得眼角处传来一阵清晰的、冰凉的湿意。
一滴凝结了他所有顿悟、所有追寻、所有充盈与完整的泪,挣脱了魔躯的束缚,悄然滑落,划过他逐渐透明的脸颊,坠向下方未知的尘埃。
他是否也终于寻找到了,那独属于“谢青梧”的、最为宝贵的品质?
那或许不是与生俱来的力量,不是变幻莫测的神通,而是在漫漫迷途中的不肯放弃,是在黑暗中依旧向往光明的执着,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是终于理解了何为“自己”,并愿意为此付出一切的……坦然。
青玄道长,他好像在生命最后的须臾,触摸到了那个寻觅已久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