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熏香袅袅,刘坤伏跪于地。
“臣刘坤,教侄无方,治家不严,致使逆侄刘铭胆大妄为,竟敢染指军械,触犯国法,惊扰圣听!臣……万死难辞其咎!恳请陛下重惩,以正纲纪!”
龙椅上,李纯面色沉静,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目光落在紧随其后跪下的刘绰身上。
“刘卿,你教子有方,刘珍、刘谦皆为国之栋梁,此非你之过。”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转而问道,“明慧,你已是李家妇,如此这般又是为何?”
刘绰深深叩首,再抬头时,已是一副诚惶诚恐的可怜样。
“陛下,臣罪过大了!臣蒙陛下信重,掌冰务、控市舶,家族出此不肖子弟,臣难逃失察之咎。二叔父前去探望时,竟得知,搜出的账簿上还有硝石和硫磺……陛下,臣有座硝石矿,还知道火药配方,就算臣对此事一无所知,也难保有心之人认定堂兄乃是仗臣微名,行此不法事......”
她顿了顿,声音又提高了几分,“为表清白,臣请辞去冰务司郎中之职!臣之族人既已玷污圣恩,臣无颜再居此要职。恳请陛下恩准,以示惩戒!”
此言一出,殿内侍立的吐突承璀眼中精光一闪,迅速垂下眼帘。
李纯微微挑眉,身体前倾:“哦?竟有此事?明慧,冰务司关系民生,不可轻废。如今为一家族不肖子,你便要辞官?”
“陛下,臣也不想辜负圣恩。”刘绰语气恳切,“可正因冰务司关系重大,才需德才兼备、身家清白者执掌。臣不愿因一己之故,使陛下清名有损,使朝廷纲纪受疑……”
“你这是以退为进?”李纯看她一脸认真地请辞,笑着问,又挥了挥手,“都起来回话吧!”
“陛下,想听真话?”刘绰站起身,脸上的惶恐少了几分。
刘坤紧张地瞪了一眼女儿:这话说的,你还敢欺君不成?
“自然是真话!既要辞官,为何不两个一起辞,还留个市舶司?”李纯道,“若敢欺君,朕决不轻饶!”
“树大招风,名高引谤。臣几次三番被针对,皆因臣所处权位所致。辞去冰务司之职,一是自惩,二是明志!所有权柄,尽出于上,得之是恩,还之是分。至于为何不辞市舶司,那是因为冰务司已渐入正轨,可市舶司还没见成效,要做的事还有很多,臣想有始有终。”
她这番话,姿态放得不低,却又在情在理。
李纯轻笑道:“你倒实在!”
他确实对刘绰在民间的影响力有所警惕,但刘绰如此果断地自请削权,反而让他有些意外,也……颇为受用。
这证明她懂得分寸,知进退。
就在此时,吐突承璀悄然上前一步,躬身低语:“大家,刘郡主一片赤诚,勇于任事,亦懂避嫌,实属难得。且刘铭此事,似乎太过‘顺理成章’……颇有蹊跷。”
李纯目光微动,正欲开口,殿门处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吐突承璀!案情分明,何来蹊跷之说?莫非你要袒护罪臣?还是说我右衙无能?”闻讯而来的俱文珍大步而入。
他神色凝重,甚至带着几分“痛心疾首”,先是扫了一眼刘氏父女,才向皇帝行礼。
今日本不是他当值。
可等了一夜却只等到了刘绰父女入宫的消息,要他如何不急。
见他未经通禀直接进殿,李纯的脸色十分难看。
这俱文珍仗着拥立之功,实在是太过放肆了。
吐突承璀不慌不忙,转向俱文珍,语气带着几分疑惑:“俱大将军言重了。奴婢只是觉得,那刘铭不过一仓曹参军,如何能轻易将管制军械,尤其是涉及火药的硫磺、硝石大量倒卖出营?
右神策军军纪森严,层层关卡,若无他人配合或默许,他一人岂能成事?奴婢是担心,军中或有蠹虫尚未揪出,若只惩处刘铭一人,恐难以服众,亦有损大将军清誉啊。”
他这话看似在为俱文珍的右衙考虑,实则将矛头引向了军械流失背后的管理漏洞,以及可能存在的、级别更高的共犯。
李纯赞赏地看了看吐突承璀,嘴角微不可查翘了翘:“俱卿,你怎么来了?吐突承璀所言,不无道理。刘铭一案,需深挖根源,彻查到底!看看究竟是他一人之过,还是我禁军之中,早已漏洞百出?”
俱文珍心中一凛,忙躬身道:“陛下,臣今日进宫正是为了禀报刘铭一案!”
“讲!”
“陛下,老奴有负圣恩!刘铭一案,老奴督责右衙严查,深挖之下,竟发现……”
他刻意顿了顿,才继续道:“刘铭所倒卖军械账簿中,涉及大量硫磺、硝石等物!查其源头,隐约指向……明慧郡主名下那座御赐硝石矿!怕是有人利用职务之便,行……不轨之事!”
他虽未直接点名刘绰,但句句都将矛指向她。
“俱大将军!”刘坤猛地抬头,脸色因愤怒而涨红,“你此言何意?我刘家对陛下忠心耿耿,岂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你休要血口喷人!”
俱文珍一脸“公事公办”的无奈:“陛下,老奴亦不愿相信。然,证据确凿,由不得奴婢不信。为保郡主清白,亦为肃清国法……”
他转向李纯,语气恳切,“老奴请旨,彻查郡主名下硝石矿账目,并……暂时限制明慧郡主离京,以待水落石出!”
李纯的目光在俱文珍和刘绰之间逡巡,怀疑之色渐浓。
“明慧,你怎么说?”
没等刘绰开口,殿外再次响起急促的通报声。
“陛下!杨常侍求见!言已在城内及京畿多处,起获大量私藏火药及制器之物!”
“什么?!”俱文珍脸色骤变,失声惊呼。
李纯猛地从龙椅上站起:“宣!”
杨恕快步上殿,风尘仆仆却目光炯炯。
李纯扬了扬手:“细细禀来!”
“陛下,奴婢昨夜至今晨,在城南永平坊、城西归义坊等五处隐秘据点,起获火药十余箱,更有已组装好的震天雷数百枚!”
“好大的手笔,说,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胆!”
“抓获主犯三人,皆已招供。彼等言道,是受右神策军一名姓胡的参将指使,命他们于三日后,在东西两市及朱雀街等人烟稠密处同时引爆,制造‘火器失控、流毒京城’之假象。虽未成事,然其心可诛!”
“那参将呢?”李纯声音幽冷。
“奴婢率人前去捉拿时,他已畏罪自尽。但他是俱大将军的义子......”
“荒谬!”俱文珍又惊又怒,指着杨恕道,“陛下!这个杨九与刘绰交往过密,定是串通一气,构陷老奴!”
“构陷?”杨恕冷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份名单和几封密信,“大将军,这是从胡参军家中搜出的,与那些案犯往来联络的凭证,上头可还有您另外几个义子的名字呢!人赃并获,您还有何话说?”
俱文珍如遭雷击,脸色瞬间灰败。
他万万没想到,杨恕的动作如此之快,非但把他给刘绰安排好的死局给破了,还拿到了如此致命的证据!
“陛下……老奴……老奴冤枉……”他试图挣扎,但声音已然发虚。
李纯对俱文珍的跋扈早有不满,此刻见其为了扳倒刘绰,竟敢在京畿重地私藏火药、策划爆炸,这已经完全触碰了他的底线!
这是视皇城安全如无物,视他的权威如无物!
李纯的声音冰寒刺骨,“俱文珍,你还有何话说?”
就在俱文珍瘫软在地,百口莫辩之际,杨恕再次开口:“陛下,此次搜查,除了起获隐患,也有一桩意外之喜。奴婢查抄硝石硫黄时,在永平坊一处道观,发现一个炼丹术士,道号清虚子。此人痴迷丹道,无意中发现一种‘伏火矾法’。”
他示意殿外等候的清虚子入内。
清虚子是个精神矍铄的老道,进来后有些紧张地行礼。
杨恕继续道:“其威力虽远不及朝廷掌控之火药,但亦能轻微爆燃。奴婢恐火药配方外泄,便将人抓了来。”
清虚子战战兢兢地补充了几句道家术语,证实了杨恕的说法。
李纯闻言,神色稍霁。
刘绰小小女子都能钻研出火药配方,何况清虚子这样的炼丹术士?
若是日后在市井间发现有火药流转,自然可能是旁人钻研摸索出来的。
他目光复杂地看向一旁的刘绰。
今日之事,一波三折,但最终勾勒出的图景是:刘绰懂得进退,忠心可鉴;而俱文珍为了权斗,不择手段,甚至不惜危害京畿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