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日头正毒,晒得栖云居庭院里的树叶都有些蔫蔫的。
刘绰刚哄睡了瑞儿,正翻阅着市舶司送来的新一季度账目,指尖划过纸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心思却有些飘忽。
冰务司是不是该放手了?
接下来,她要专心处理市舶司的事。
最好能去一趟岭南。
虽说可以用雇佣兵,可安西军里也不能没有年轻的唐人。
海船把年轻人送过去,再带老兵们回来。
不快一点,老人家们还能等多久?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午后的宁静。
“五娘子,五娘子!”来的是曹氏身边的张嬷嬷。
“张嬷嬷,你怎么来了?家中出了什么事?”刘绰忙将人迎到外间问。
蔷薇守在瑞儿身边没有出来。
张嬷嬷带着哭腔,颤声道:“老太爷……老太爷他突发风疾,病势沉重,怕是……怕是不好了!”
刘绰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周遭的声音瞬间远去,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慌乱地跳动。
祖父……病重?
那个在她年幼时,会把她扛在肩头看社戏,会偷偷塞给她蜜饯,会摸着她的头说“我家五娘有出息”的祖父?
那个声名极好,用略显佝偻的身躯为儿孙撑起一片天的祖父?
记忆中,来到长安后的祖父,一直嗓门洪亮,精神矍铄。
每次拜年,也总是说自己身体硬朗,让他们勿念。
怎么突然就……病势沉重?
“到底怎么回事?”
张嬷嬷看了看门口的李家下人,眼神闪烁,“今早,老太爷在院子里散步,走着走着......突然晕厥,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大夫诊脉后连连摇头,只说是年事已高,风邪入腑,药石罔效,让准备后事。”
刘翁的身体一直调理得极好,若不是受了什么刺激,绝不可能中风。
“好端端的,怎么会......”刘绰顿了顿,忽而问,“今早有谁入府了?”
张嬷嬷结巴道:“二老爷和二夫人今早入府给老太爷请过安......”
“备车!立刻回府!”刘绰声音发紧,甚至来不及换下家常的软缎裙子,接过菡萏递过来的药箱,便往外冲。
李德裕刚从衙门回来,恰在二门处遇上脸色煞白、步履匆匆的刘绰,闻讯亦是神色一凛,当即对身后的诚管事道:“拿我的帖子去请太医,直接去刘宅!”
“还是你想得周到!我都忘了这茬事了......”
李德裕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娘子别慌,我与你同去!”
马车在长安的街道上疾驰,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急促的辘辘声。
刘绰靠在车壁上,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人群、店铺、车马……一切都变得模糊而不真实。
她忽然清晰地意识到一个事实——她长大了,成婚了,生子了,手握权柄,名动天下。
而与此同时,她也到了那个必须要目送亲人一个个陆续离开的年纪。
那些她亲近的人,终将一个又一个躺在病榻上,生命如同风中残烛,摇曳将熄。
可她明明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还有很多事想跟祖父分享,想让他看看瑞儿咿呀学语的样子,想告诉他朝堂上的风云变幻,想听他再洪亮地喊一声“绰绰”……
她总觉得自己还没做好准备。
准备不好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告别,准备不好承受这生命轮回中必然的失去。
“知道他们跟老太爷说了什么吗?”
张嬷嬷局促地坐在车厢角落里,闻言,尴尬地看了看李德裕,意思是,这话当着姑爷的面不好说。
刘绰催促,“直说便是,没什么好瞒的,我不怕丢人!”
李德裕闻言,握住她的手,拍了拍,算是安抚。
张嬷嬷这才红着脸道:“其实是......是铭哥儿出事了。他如今在神策军中做事,管着军械、和粮草。”
“仓曹参军?何时去的?”刘绰忍不住追问。
张嬷嬷道:“老奴也不懂,好像就是这么个官名。日子不短了,约莫是先帝登基那会儿,一去就是仓曹参军,二夫人还特地登门夸过这事......”
刘绰脑子又是嗡的一声,俱文珍——这老小子在这等着我呢!
李德裕紧了紧握着她的手,问道:“嬷嬷可知二兄是在左衙还是右衙?”
张嬷嬷道:“右衙!这个老奴听得很清楚。”
“冲我来的!”刘绰闭了闭眼,“说吧,二兄犯了什么罪过?”
“倒卖......军械......”
马车在刘府门前尚未停稳,刘绰便掀帘跳下,几乎是跑着冲进了府内。
府中一片压抑的悲戚气氛,下人们步履匆匆,面露哀容。
刘坤和刘珍正守在刘翁的病榻前,夏氏、曹氏和余氏在一旁默默垂泪。
看见刘绰和李二进门,刘春和冷氏目露喜色,而胡缨则是身体不受控制地行了一礼。
床榻上,刘翁静静地躺着,双目紧闭,面色灰败,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
“祖父……”刘绰扑到床前,握住那只枯瘦的手,声音哽咽。
似乎是听到了最引以为傲的孙女的声音,刘翁的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点模糊的嗬嗬声,却终究没能说出一个字。
刘坤红着眼圈,哑声道:“你祖父前两天,还念叨着你和瑞儿……说……说要去李宅探望,亲眼看看重外孙……阿耶,是绰绰,绰绰回来了!”
闻听此言,刘绰的泪水瞬间决堤。
她把了老人家的脉,情况很不妙,忙取出药箱里的华佗再造丸给刘翁服下。
李德裕默默走到她身边,将手轻轻放在她的肩上,无声地传递着支撑的力量。
六神无主的夏氏激动得拉着刘绰的手,不住声地重复着:“绰绰,你可回来了!这可怎么办哦!小的还没救出来,老的又倒下了!哎呀,这可怎么办才好!”
“祖母,别怕,太医一会儿就到,一定会有办法的!”
“你回来了就好,你回来了就好,你回来了,祖母就安心了!”嘴上这样说,夏氏的手还是紧紧地抓着刘绰,哪有半分放松?
冷氏忍不住道:“五娘,你可不能不管你二兄啊!阿家,大兄,你们倒是说句话啊,铭儿可是你们的亲侄子、亲孙子啊!”
闻言,刘绰转身,盯着冷氏和刘春,“我只问你们,倒卖军械的事,他到底做了没有?”